说干就干,父亲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
部队进城的那些日子,摆在军官面前的大事,首先是成家立业。在战争的岁月中,他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婚事,就是想到了也没那个条件。于是,他们只能忍饥挨饿地干熬着,把自己的精力奉献给了战争。现在终于迎来了全国解放,他们再也熬不住了:急三火四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那一阵子,进驻到城里的部队中,经常可以听到猪叫枪响。每个部队的首长结婚,都要买一头猪,血淋淋地杀了,全体人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整上一顿,以示庆贺。鞭炮脱销了,全体官兵就冲天空放一阵子枪代替鞭炮。反正不打仗了,留着那么多子弹也没用,冲天空放就是了。那一段时间里,只要听到沈阳城内猪叫枪响,准是有部队首长结婚了。
父亲也要杀猪,也要放枪。父亲在杀猪放枪前还有些工作要做,他一面派人收拾新房,一面给上级打报告。要等到上级批准了报告才能杀猪放枪。
报告打上去没有多久,军里的组织部门例行公事地来了个干部。他笑着冲父亲说:老石没结过婚吧?
父亲就翻着眼皮道:俺倒是想结,跟谁呀。
众人就笑,组织干部也笑。笑过了就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报告说:老石呀,这是报告。军长亲自批的,到时候别忘了请军长来喝你的喜酒。
父亲一把夺过报告嘿嘿笑着说:来吧,到时候都来喝俺老石的喜酒。
父亲回过头就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小崽子,买猪去。挑最大的买。老子明天就要杀猪放枪。
小伍子应声而去。
父亲一摇三晃喝醉了酒似的向自己的新房走去,他要亲自看一眼自己的新房收拾得咋样了。
出营门买猪的小伍子,没有买回猪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他跑得兴奋异常气喘吁吁一头撞到父亲面前结结巴巴道:师——师长,你妈来了!
父亲怒斥小伍子:胡说八道!
小伍子说:真的,在门口呐。是个小脚老太太。
父亲拍了一下头,脸白了一些,在小伍子的引领下风风火火地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到门口,便见一个小脚女人背着一个碎花包袱一扭一扭地迎过来,她的身边还跟一个挺高的小伙子。
父亲一见到这个女人,脚步立马就停住了。女人眯了眼手搭凉棚,一迭声地喊道:小石头,小石头,俺娘俩可找到你了。二十年了,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
父亲面色如土地站在原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桔梗会找到沈阳城。来到父亲面前的女人叫桔梗。桔梗一见到父亲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颠着一双小脚,摇摇欲倒地向父亲奔来。女人没忘了叫身后的小伙子,她叫道:权,权,这就是你爹。
小伙子来到了父亲面前,桔梗又说道:还不跪下叫爹。
权就“嗵”的一声跪下了,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爹,俺的亲爹!
父亲怔了半晌,一拍脑袋:咦,这是咋回事。
桔梗就哽着声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手打掌地道:小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想死了。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呐。
很多干部战士围了过来,他们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父亲也不明白,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如梦如幻地冲眼前的女人叫道:你真是桔梗啊。
可不咋的,俺不是桔梗是谁!女人说。
咦——父亲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糊涂了。
父亲和桔梗的一切,在父亲的记忆里,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残留的那一点记忆遥远而又朦胧。
父亲和爷爷奶奶是关内闹蝗虫那一年离开家乡逃到关外的。那时父亲还小,在他的记忆中那年的饥荒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爷爷挑了一副担子,前面的筐里坐着父亲,后面的筐里装着全部的家当。奶奶的脚小走不快,就扯着爷爷的担子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最后他们落脚在靠山屯。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走进了他的生活。关内又一次遭灾,这次不?是蝗虫,而是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水深火热的关内灾民,如蝇如蚁地逃往关外。那一年,桔梗随父亲逃到了靠山屯。一到靠山屯桔梗的父亲就不行了,他一边吐血一边喘息着。他背靠一棵柳树,面如死灰地冲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靠山屯人哀求:老乡哇,救救俺闺女吧。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善良的父亲此时只想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贫穷的靠山屯人对这一切都已经见怪不惊了,那些日子从关内涌来的难民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靠山屯人想起了当年自己闯关东时的凄凉景象,他们同情这些晚到的同乡,他们端出水,拿出半块饼子。他们只能做这些了。面对桔梗父亲的求救,不是他们不想救,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们只能硬下心肠,低着头从父女俩面前走过。桔梗一头又黄又枯的头发披散在额前,她哭干了泪水,用尽了力气,她只能哑着声音冲过往的行人求救:叔叔大爷,大娘大婶,俺求你们,救救俺爹吧。
那一天爷爷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村头恰巧碰上了桔梗父女俩。他是被桔梗父女俩的乡音吸引而停住脚步的。父亲逃荒来到关外已经好几年了,可他仍然日思夜想着关内的家乡。他从口音上断定桔梗父女俩的故乡离自己的故乡不会超过二十里路,那一带的乡音爷爷太熟悉了。爷爷扔掉肩上的柴火,拥住桔梗父亲那双骨瘦如柴的手问:老乡,老家是哪搭人呐?
桔梗哽咽着答应:大叔,俺老家在王集。
王集距爷爷的老家李村真的不过二十里,每次办货买东西爷爷都去王集。那是方圆几十里的大集镇,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爷爷在靠山屯遇到了故乡人,动了感情:乡亲呐,啥都不用说了,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父女俩吃的。当即,爷爷右手搀桔梗父亲,左手搀着桔梗,绊绊磕磕地向家里走去。还没进家门就喊:石头他娘,快做饭,看谁来了。
没过两日,桔梗的父亲终于不行了。临去前他躺在炕上冲爷爷奶奶说:大哥大嫂,俺就要去了,闺女就托付给你们了。这是个好闺女,听话,叫干啥就干啥。你们就收下她吧,当个啥都行——说完这些话就撒手而去了。
爷爷是个仗义之人,他把桔梗父亲安葬到了后山。爷爷冲着坟头说:老哥,你放心走吧。你闺女就是俺闺女,有俺干的就不让她喝稀的。
从此,桔梗就成了家里人。
爷爷和十三岁的父亲下田做活路,上山砍柴;奶奶和桔梗养鸡做饭,日子不富有但也还过得去。春去秋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那年父亲十六岁,桔梗十九。
在这之前,爷爷和奶奶早就把父亲和桔梗的事琢磨过了。
奶奶说:桔梗这丫头不错,一双小脚比俺的还小,是个听话的孩子。
爷爷说:桔梗比石头大三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