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姓唐,小名甜儿,母亲是洛阳最大的白糖作坊的小千金,十五岁嫁给了做官的唐公作六房。生了个女儿,初时很受宠爱,取个小名叫甜儿,也是寄托对娘家的思念。甜儿六岁时,她得了风疾香消玉殒,父亲又宠爱别房夫人去了,将甜儿送到江南无子无女的姑姑家寄养。姑父名下有一家客栈,然而客稀已久,姑父又好吃懒动,闲日只靠病弱的姑姑织布换点米粮。姑姑得病死后,家里更加穷困。
这女孩和深薇独独亲近些,不像其他陌生人,见了深薇总有些忌惮。大概是乡音难觅,深薇也觉得这小人儿温顺可爱。只是年不过十岁,这客栈里的杂活到好像都是她在做,略有一点让那邋遢汉不满意的,就要挨骂挨打。
深薇怎样责罚折磨手下时,都不觉得有一丝怜悯,见了这个女孩儿受苦,却隐隐觉得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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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早雨过天晴,路上泥泞稍退,马骑大概可以上山了。深薇梳妆毕,执意要单骑上山,西婕等人也不好反对,便在客栈等她回来。
深薇跟着唐甜儿从马厩取回马匹,振身上马时,似乎瞥见那女孩儿目光似是意味深长,只是刚要再看一眼时,她低着头回到客栈去了。
很久之后,深薇还想得起这是如何明媚的一个早晨。群山染碧,她沐着初升日光,骑了马慢慢沿着逶迤山路上去,沿途开了不少栀子,经昨日大雨冲刷,芬芳冲淡许多,此时只在人鼻端留下一点香痕,一路伴着她去寻深山中的宫殿。
天枢宫的位置,正在四周群山的正中。
她远远见到那七重高楼的杳杳影子,便下马步行过去。不出几步,便听得高处传来几声清越鸟鸣,鸟鸣穿透云霄,不似凡种。她抬头凝神,又加快脚步向天枢宫方向跑了一阵,鸟鸣连连,她眯起眼睛,才看见高空盘旋着一头苍鹰。苍鹰绕着天枢宫上方来回上下,偶尔俯冲下去,旋即又腾飞起来。
深薇再走近一些,这才完全看清,苍鹰俯冲下去后,是停留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那人正捧着什么东西喂食大鸟。
苍鹰从那人手里啄走一口食物,便振翅弹起,直窜青天。它一边飞行,一边将喙里叼着的肉块贪婪吞下,在空中盘旋一刻。
喂鸟的是位少年,大约可比深薇年长三四岁,见那鸟儿不肯下来了,口中便模仿鸟鸣唤它接着用饭。深薇恍然大悟,之前的鸟鸣,竟不是苍鹰发出的,而是这位少年发出的!
喂得差不多了,少年大喝了一声“畜生,拿好了!”将最后一块肉高高抛出,苍鹰也十二分的快活,长啸一声,在半空中一转圜,恰好接住美食,吞下之后,仿佛感恩一般,绕着少年站着的高台上下飞舞。那少年伸出手去要它落下,苍鹰却撒娇撒痴不肯落到他手上,引得少年一阵开怀嗔笑。他笑起来,清朗和气,又是那样欣喜,深薇静静站在那看着,竟难以自觉地也露出一个笑来。
他掏出一支竹箫,起初用箫声模仿鹰叫,胡乱逗乐一番,随后倒是认真吹奏起来,是卫风《考盘》。少年箫艺算不得十分精进,但《考盘》里那股隐居喜乐,却是真的,乐声听起来这样愉悦轻快,与深薇在京师听过的任何一位乐师都不相同。
她悄悄地靠近一些,好看清那少年乐师的面容。
那少年生了一双明眸,明眸上一对浓而长的眉。他下颌生得硬朗,长发高束,显得精练。深薇看着他的时候,忍不住将他的眉眼,与自己的相比,看,这双眼和眉,和自己的是多么相像,她甚至觉得自己若是男子,就该长成这样。
她看得出神时,箫声却忽然断了。
深薇反应过来,高台上那少年正无比警戒地看着自己,她也不自觉地回以一个严肃而冷酷的眼神——那是她改不了的,刚才那个忽然剥除了戒备的李深薇,不是她自己。而刚才那无忧无虑的少年乐师,也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如刃。深薇看到,高台上的那个人也长了一双薄削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