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还可以指着这些人骂一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看不到天命所归,非要用一己之身这样微不可见的力量,换一个什么忠君的名声,仿佛这样的名声,就能叫他们死无所恨一样。却该知道死去的终归死去了,活下来的,才有话语权。
陈瑛不像纪纲,那是个真正生性残刻之人,以折磨他人为乐——他不惜声名狼藉,逢迎君上,的确是为了获得权势,而获得权势,是想要实现自己匡正君王,纠察时弊的初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他不能说自己问心无愧,事实上,他常常备受良心的煎熬,当年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可以达到报国救民的理想,而将那些人认为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荆棘而亲手除去。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再把自己的理想拿出来辩护,他理应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像镜子一样出现他的眼前,倒映着他无数个日夜里或是光彩,或是丑陋的时候,最后终于停留在一张释然的脸上。
“……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太子妃,久违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和太子妃刚开始也不过是因为一个相同的目标走在了一处,而之后他也替她料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是皇上的马前卒,却也是太子妃手上的暗箭,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却不是一样的。
皇帝已经痴迷权术太久,而追求功业之心太盛,从高皇帝那里没有得到的肯定,他要从后世之人的嘴里得到,当年他死中求活,而他最终活了,就没有人能阻拦他活得肆意。不得不说,皇帝天生就该是皇帝,因为他有这样伟大的识人之明,他发现了这些人,看到了这些人的材质,但这些人就只能在他手里变成他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一句你想要这样么?
陈瑛以为所有掌权的人都是这样的,但太子妃还是让他惊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违心,她说皇帝本该就任命马麟丁珏这样的倾险之人做那个左都御史,因为他们本性如此,而你陈瑛本该是个治世良臣。
陈瑛听到了鲜血滴答的声音,他知道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要从这里得到一份不利于她的口供,而这时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在出京的那一刻好不容易拾起了尊严,如今他一旦松口,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自己是李贞案最后一个人证,而他即使被押到京城,纪纲也可以凭他以往做过的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让自己无法翻身,他没有是死是活的选择,只有怎么死似乎还在他的掌握中。
他可以用怎么死,实现翻盘。
人死了,那些功绩便和罪过一起,烟消云散了。但活人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他也算报偿了太子妃的知遇之恩了。
这种心情,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藏在桥底下等待赵襄子的车驾从桥上经过的豫让的感觉是一样的罢。单枪匹马为智伯复仇的豫让,为何负尽天下人也要刺杀赵襄子,可能是因为,你将我从众人之中捡拔、出来,另眼相待,给我发挥才华的空间,给我无人能及的信重和礼遇,天下这么大,却只有你一人懂我——那么我为你生,为你死,都只是寻常罢了。
“还是撕不开口,”袁江愤愤道:“都督催得紧,你我二人怎么交代?把人都弄残了。”
“我看口供是弄不到了,”李谦道:“干脆就不要口供了,只要他签字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