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的繁忙与亲人的焦灼中,张祖荣一家人姗姗来迟,大家看到张祖荣、狄金花、张海和张海媳妇排成队依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家看到,作为张祖庆的亲六弟,张祖荣满脸悲戚,就好像在胃疼。张海和他媳妇亦是满脸悲戚,但可以看出,他们哪里也不疼,就好像来赶集一样,看看倘若没有自己喜欢买的东西,逛逛就回去了。而狄金花则不然。
只见狄金花一张大冬瓜脸扭曲成一团,似乎在牙疼,她望着三哥张祖庆逐渐变凉的躯体,蓦然脱出队伍扑到那张躯体身上,然后挤出几声凄惨的哭泣:“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呀……三哥呀,三哥,你咋就丢下我们不管了呢……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
听到六婶儿狄金花如怨如诉的哭泣声,张小强突然感到荒谬地想笑。可这场合并不适合笑,于是张小强将那笑憋成了心底的冷笑。装得可真像!不是么?这演技够不够得上半个黄渤?你难道跟你亲爱的三哥很亲么?张小强荒谬地想。或许,之前的你,早就在心底间诅咒着三哥死去已经不下千百遍了吧!
张小强不知道别人对六婶儿如何看法,他的看法却是如此。
另外,六婶儿的哭泣如歌如赋,仿佛被谱了曲,在被她吐出每个字后都带着转音儿,抑扬顿挫、高低不同、缠绵婉转,在清幽中有悲戚、在悲戚中见幽怨,如果单纯将这首哭腔拿出来,估计能够自成一家,独具特色,有别于京、吕、越、豫、黄梅等各大剧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哭腔没有被谱曲,试问,谁会闲着没事儿给千变万化的哭辞谱曲呢?但似乎比他张小强年龄大的女子们都会这种哭腔,在面对亲人痛亡时,这些女子随口赋悲,沿袭着优韵婉转的曲调,各自表达着自己内心对亲人凭吊、悲痛和挂怀,给予逝去亲人以最真挚的纪念。
而仿佛越是悲伤,这些女子们的唱词越丰富,而随之变化的曲调则愈加转折、怨诉、一唱三叹,听来令人感觉流畅自然。
难道这是女子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如若不然,那怎么每个女子都会呢?而且会那么熟练,难道是她们在没事时便暗自训练?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真要这样,那不就成了一种对活着的亲人的诅咒?
这也许就是传承的力量,千百年来,这种哭腔被无数女子所摹习,从而传承下来,一代又一代,似乎早已沉淀为一种固化的基因。
但不管怎样,真实的悲痛固然可以通过这种哭腔而自然流露,而虚假的应付就会沦为拙劣的表演。表演嘛,普通的民众怎么可能演出真实生活中的自然流露水准。
所以,此刻的张小强很佩服此刻的六婶儿。表演难,不带感情的表演更难,而带着痛恨感情的表演则难上加难。但人家六婶儿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唱腔柔美转折、如倾如怨、千变万化,于唱词真挚、曲调优美中蕴着使人落泪的伤悲。
难道,亲爱的六婶儿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是在练习久已未练的、千百年来传承不断的神奇哭腔么?
这么想着,张小强突然觉得自己比六婶儿更荒谬。六婶儿的荒谬在于即使连与三哥张祖庆最亲近的大妹张祖秀都没有表现这种哭腔,而之前深怀仇恨的六婶儿却做到了;更荒谬的是,就在如此应该肃穆庄重的葬礼现场,张小强却在试图总结和挖掘国粹般的流传千古的民间女子哭腔,并将它们与国内几大戏曲剧种齐名。
但大家没有劝止狄金花,就任她伏在三哥逐渐冰冷的躯体上表演那种国粹哭腔。也许大家听入迷了;也许大家觉得既然她那么悲痛,那就一定让她哭,哭出来就好了,憋着是会生病的;也许有一部分亲人持观望态度,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在看她之后怎么继续演下去。
所以,哭了一会儿的狄金花见到大家还没有劝止她,于是顿了顿,抬起朦胧的泪眼望了一眼大家,恍惚中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应该是在赞叹和肯定她对逝去亲人的悲惜之情,于是重新伏下身体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