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这才起身,随章望绕过花架,由着他引到屋正中鸡翅木大百灵台边。章望先拣一张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头将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时间,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亲打量。这时听他问,忙答道:“是。儿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书信,当日就禀了黄、程、黎几位先生,安排了书院里事宜,又与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书院里诸位先生处一一辞别后,就与老师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两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带着往忠献伯王老将军府上问安,老大人赐下贵重物事,不敢轻易接受,这才又在南京待了几日,抄了一卷《法华经》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过镇江时遇着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赶路,正赶巧了顺风,水路轻快,却是不曾让家中久候,连累老太太、老爷太太并父亲母亲担心了。”
章望闻言点头,道:“倒是如此。你书信中原不曾确切说几日到家,想着潮水涨落,也左不过这两天。只是晚回来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担心就不好了。”章回听了,忙应几句,也不过是些自责并感激尊长的话罢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书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都看过了,便按你整理拟出的单子着了人一一回礼——做寿的这些事老爷都交给了你四叔父,你母亲和哥哥也帮着一起斟酌裁夺,凡事皆有章程。只不过,我却是要说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罢!那几家的礼,加起来也是几千金、近万金的,你怎么敢两个人一只船便打发上路?倒不在钱数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这般不小心慎重地对待,却是我们失了礼。”
见章望颜色肃厉,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辩答道:“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见那些东西虽珍贵,但一来不是寻常人家里面使用,二来寻常人家也见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张旗鼓百般郑重地送来,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记了去。因此只请了伯父家的张教练带了小义哥两个人,连同家书一起送回来。现在回想,果然是太过胆大,以后必不敢再似这般决断鲁莽的。”
章望闻言脸色稍霁,温言道:“知道鲁莽便好。你年轻,也不晓得轻重,若真打谁的眼,岂是你这点小算计就能蒙混得过?好在你伯父家张教练是厉害的,两道上都有名头交情,别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脸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闪失。以后,可莫再要这般聪明才好。”
章回听了,知道自己疏失,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羞惭。章望见他如此,脸上倒不由重现出笑容儿来,挥手叫他起身,又叫身边来坐。章回行了礼,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侧身坐了半边。
等他坐好,章望才温言道:“其实这一件事,你已经开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个人,既还有不放心,就该再问他要上四五个,哪怕七八个来又算什么?他家又不会便短了这几个人手。又是这一等得脸的美差,哪一个会不乐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与我们两家原本最好,他让你安排点人,也是给你权柄、让你施恩。你只点了一个,错并不错,却未免显得生分了。”
章回这才明白过来,惭色道:“总是儿子自作聪明,以为少劳动几个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过,那便好了。”指着旁边炭炉茶壶,说:“才回来,就一番教训,可让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来,算是认错。”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这就行了。你也与你自家倒一杯吃了。这屋里虽暖,你从外面回来,心口还是风吹的凉,热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还有其他的话问。”
欲知章回父子说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章回听了道:“嬷嬷这话,若叫祖父听见了,可又该一通辩了。若祖父问,‘橘生淮南则为橘,过江为枳’,嬷嬷家里头现管着田庄,可该怎么说?”
邹氏撇嘴,道:“不过口味有差罢了,仍旧一属。若要问这个,你几时见葡萄藤上结出西瓜儿来?我才不怕与老爷辩的。”说罢,自家先大笑起来。
章回知道邹氏一直跟着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虽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几个也视为半个姊妹,故而最是言笑无忌的。于是陪着也笑一回,然后才问:“婆婆平时一贯在庄上纳福,这回怎么上来了?又到码头,可有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问,邹氏顿时精神起来,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为了望大爷的寿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简慢的。前日庄子上已经把才出的新蔬和鸡鸭禽畜一类检点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却耽搁了点日期。我不放心,过来看一看,也好吓唬吓唬那些老不着靠的小猴子们。所以这一趟是带江鲜上来,倒正好碰上哥儿到家。”
章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就说,记得这类押解活计是已经交给王孝、王顺两位哥哥,早就不肯劳动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这个缘故,单为我一个人,就叫婆婆到码头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么都不能心安。”
邹氏笑道:“哥儿哪里的话。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个家门里的。又遇着尹纯,知道哥儿回来,一同码头上迎一回小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先头检点鱼鲜,就等也没等上一多会儿。”
章回道:“这两日江上风大。我过镇江的时候,就为着运河涨水、浪头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没有行船,而在码头避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