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心里飞快地转了几遭,略一抬眼,却见无嗔大师满脸宝相地对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轻声问询,“贵妃娘娘时常来寺内祈福,十分惦念彼时远在北境的肃王殿下,故而师兄便叮嘱过,无论是长宁宫还是肃王府,但凡贵客到访,务必知会他一声,引得一见……只不过,贫僧冒昧地问一句,不知施主前来是为泗水祈福,还是为了讨问姻缘之事呢?”
既知杨不留顶着肃王府的身份而来,无论是泗水赈灾还是肃王府里的姻缘喜事,左右绕不开肃王其人。无嗔说是冒昧追问,可字字句句没甚么别有用心的破绽,问过之后亦不迫切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仿佛只是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攀谈之词,而非是刻意的试探。
杨不留忽然觉得好笑,护国寺里倒是能人辈出,在前院忽悠香客的是位极擅顾左右而言他的笑面僧,一寺之主又是位名声在外惯常装神弄鬼的年轻主持——这护国寺佛音普度的壳子里还真藏了不少花花肠子。
杨不留眸色寡淡地快了几步,同那位无嗔大师并肩走着,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快道,“泗水如何只凭天象人为,姻缘二字亦无非天意而定……”杨不留一本正经地拆了拆台,见无嗔的脸色无惊无怖的平静如常,开门见山地坦然道,“小女前来,为的,只是一个‘命’字。”
无嗔大师仍是满脸堆笑,眼尾的细纹却收了回去,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笑道,“施主说笑了,问命求道本该是挑帆算卦之人的长处,佛家……”
杨不留脚步顿住抬眼看他,直等无嗔大师编排了一肚子准备兜圈儿的话彻底虚得没了声儿,方才略一扬眉,似笑非笑道,“先前贵妃娘娘曾为肃王殿下姻缘之事而来,讨问过小女的生辰八字。”杨不留从袖间抽出一张字条,恭敬地双手递上前去,而后又望了望路旁的小亭,“这儿景色不错,我跟念儿在这儿等着就是了……毕竟僧舍后院我等女流之辈不好擅入,劳烦无嗔大师传个信儿,便说这生辰八字上所说的那位姑娘前来请教,不知无妄大师,肯否解惑一二。”
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更胜一筹的无嗔,见了这姑娘眼底的那抹深沉也不免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猜不透这姑娘想做甚么,脸上的笑意挂不住,怔在原地琢磨了半晌,缩在僧袍里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到底是顶着她一错不错的注视抬起了手,脸上尴尬勉强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提起三分浅笑,“施主稍后,贫僧这便替您去问上一问。”
无嗔大师一路上缓静无波的脚步踩起了遍地涟漪——护国寺广开山门见识颇多,即便皇亲圣驾亲临也能气定神闲。然这世道上除却无知稚子或是心底坦荡无欲无求之人,便是真龙天子待之神佛也总归有一两分虔诚敬仰。
而在这位肃王府来客的眼中,却是与稚子无知无畏截然不同的无所忌惮。
……宛如源自修罗深渊的纯真顾盼。
无嗔略微低头,心思转念,隐约明白过来,无妄早有预料的嘱意试探,究竟所谓何般。
不多时,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上淅淅沥沥地落了细密的山雨,杨不留站在小亭颔首低眉,念儿扒着亭柱四处张望,觑见一道略显慌乱的僧袍身影由远及近,先是为这和尚光头淋雨好一阵偷笑,紧接着一边在身后侧招手一边低声道,“姐,那位大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