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近生命的尽头, 是钟寒水一生最为不体面的时候。
也不能算作年老, 他只是太过于疲惫。他曾经有无缝不入的时间表,像积年的老裁缝, 用圆框眼镜后面锋利而沉默的眼神为他的人生量体裁衣。那当然是价格高昂、私人定制的, 光鲜亮丽的西装, 严谨到左右臂长不一致的零点零几吋。
现在他什么都放弃, 特别是放弃正午和下午。他的人生活在晚上八点半开始到次日早晨五点四十的时间里, 严谨而软弱。靠着他显然丰厚的积蓄,生活助理会每隔一周把生活必需用品补充到钟寒水现在居住的与世隔绝的四合院里。
是的,他的生活是邋遢、堕落、懦弱、极为不体面的。
他放弃了许多东西之后, 相对地欢欣雀跃地涌进他的生活的是:酒精,酒精, 以及酒精。
不是那种品酒会上佐以窃窃私语和利益交换才会变得有醇厚质感的美酒, 只是让人浑浑噩噩的量的话,什么价格都可以的那种。起泡酒、金酒、朗姆酒……, 所有酒精稀释他剩余的时间, 和他自己。
有一天清晨钟寒水入睡之前愕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个口,里面还在缓慢地渗出来血液,速度慢得像水族馆里隔着墙壁的鱼。
原来还是红色的,他的血。
钟寒水闭上眼睛, 视野昏暗又清晰起来。他忘了关窗户,一阵风像探寻是否有人居住一样莽撞地冲进来。飘起的白麻窗帘指引他的残骸,躺在潮湿的床铺上。
睡到一半时,钟寒水恍恍惚惚做起梦来, 又骤然惊醒,觉得屋子里电话铃响了,但是他慌乱地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那个电话。
他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寻找像他一样残存在这个年代的电话亭。
啊,值班的警察拦住了他。
——出示一下身份证件。
——……身份证件?
——对,身份证件,麻烦您拿出来一下。……您是喝高了吗?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声音像是黑白无声电影上加上去的字幕,总而言之钟寒水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