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行恭一面说,一面抖着鼻尖,直往那几个布袋处行了几步,随意倾身拎起一个,轻嗅了嗅,缓声再道:“话说回来,你们二人,恨来恨去,爱进爱出,哪儿算得清谁亏欠谁去?”
“那事一出,便将你推下万劫不复的孤苦境地,只那一次,其便万岁难偿万死难辞,又哪儿能因着此番这莫须有的泄密之过便恼厌了你?”一言方落,况行恭似是自觉失言,反手轻打了自己一嘴巴,挑眉一想,又觉得五鹿浑自销磨楼出来,想是已然摸准了风头,自己方才那些说话,倒也算不得口漏才是。
五鹿浑闻声,心下倒是细细盘算起来:秦樱膝下,如今只得容欢一孙。却不知其子其媳,究竟因何病疾撒手西去,未能多留下一儿半女?再说这李四友同秦樱二人,如此瞧来,倒似是郎情妾意,并非我方才所推的,秦樱唯不过吐芳献媚,揽火招风,只教那李四友一人生受苦楚。
“若是两两相悦,怎就后会无期?”五鹿浑口唇一撅,低眉于心下道:容欢祖父,可是早早西游;照我瞧来,李四友同秦樱二人,皆是不从流俗、举动脱略方是,不然其怎能一则撇了钜燕皇座,一则入了大欢喜宫?思及此处,五鹿浑自顾自咂摸咂摸口唇,目珠一转,却是想起几日前容欢于祠堂内言及其祖时所发伤逝之辞,“人棍一只,偃息木椅……无甚声响,命为人取……”五鹿浑压低了声儿,含糊念叨了三五回,脑内抽不冷子灵光一闪,暗暗惊道:同历人彘之刑,若说照料得宜,这容欢祖父怎就不能同古老王爷一般久寿?若容欢所言并非梦境,而是亲历,那取命行凶之人,当是何人?李四友早有诛杀容欢祖父之机,真要下手,且于宫变那日赐死便好,何需留待后日,多此一举?
思绪一启,五鹿浑脑力陡化八骏,载承着常情凡理,拖曳着猜情揣度,一形十影,足不践土,嘶鸣着掀过了当下,溯回了流年,引出了好一番山市晴岚,江天暮雨。
此一时,天色断黑,房内掌灯。榻上伏着一个通透的小玉人儿,正是幼时的宋楼公子容欢。
外堂桌旁,停一木椅,椅上歇止的,便是那只剩了头颅躯干的容欢祖父。
“怨只怨你猪油蒙了心窍,暗助毒后,夺位逼宫,屈节辱命,悔却丹衷。现下虽生犹死,污了容氏之名不说,更带累我一生……”出此言者,便是多载前的宋楼奶奶,眼下,其正襟端坐堂下,两目一眨不眨瞧着那人彘已被挖了眼珠结了恶疤的目眶,单手取了桌上玉碗,木匙入内翻搅两下,后则徐徐取了大半匙汤水,缓近了人彘口边。
秦樱两目一红,楚楚可怜,短叹再三,却又笑道:“如今你这身子,留着也是生不若死。不闻不言,难行难动,强捱于世,徒增笑柄……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今夜我便助你归西……”
话音方落,秦樱另探了一掌,轻柔将那人彘口唇拨开,再将木匙微微朝内一侧。
“你呀……万勿怪我……多行不义,作法自毙,愿你到得阎罗殿,知罪静息,莫行无用词讼。”言罢,秦樱撤了掌,自往袖内取了巾帕,先揩了揩眼角残泪,后则往人彘嘴边抹上一抹,唇角微抬,膺内竟有了十分安帖。
毒入不过半盏茶功夫,已见人彘涎液黑血流了大滩,口内不得片字,咿呀倒似孩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五鹿浑身子一个激灵,目眦几裂,定定心绪,撇嘴暗道:无论大义私欲,你宋楼奶奶皆有毒杀亲夫之嫌。兴许你本打着亲夫死后立同李四友逍遥物外的如意算盘,叹只叹那一时容欢年纪虽幼,却已有识,亲睹祖母杀夫,噩梦频发,落下了病根,这方引你悔却当初,未敢唱一曲“另抱琵琶上别船”的戏码,不得依计同李四友苟合。
推想至此,五鹿浑面上更添了嫌恶之色,全然未想想若依此论,这偌大宋楼,仆役几百,秦樱又何需将容欢同自己留于一处,却不将其托于奶娘看顾。怪只怪五鹿浑先入为主,早是对秦樱心怀成见,一时半刻实难改观。眨眉两回,五鹿浑心下又是一动,自将面颊一收,抬掌掩面,虚虚咳了一咳,眼风扫过秦樱,后则于心下暗中计较道:之前我尚同栾栾心疑,摸不透那金樽内情——古楚容三家祖辈,听闻原是赤心奉主之辈,怎就突地阴谋悖逆,且其言行毫无因果,真似失心疯了一般。现在想来,若是秦樱同李四友二人,一则早有援琴之挑,一则却无投梭之拒,三来两去,踰墙钻隙。此事若为容欢祖父探得,兴许发了冲冠之怒,后助钜燕先太后逼宫夺位,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说不准,容兄身上,流的本非容氏之血……”思及此处,五鹿浑心底一寒,禁不住龇牙咧嘴,腹内惊道:莫不是容老爷子觉察真相,手刃容兄父母,后则起兵失败,受刑作了人彘;秦樱得机,诸恨并雪,这方亲夺了其夫命去?
“不对,不对。”五鹿浑稍一转念,挑眉立将方才推断压下,“那般大事,秦樱岂会钳口,不教李四友知晓?若关乎血脉,方才同我对峙之时,李四友可断然不会无顾容兄性命,一心要将我送往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