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这么算了?”煤油灯在石灰墙上晕出硬币大小的光斑,五间瓦房的横梁还带着松脂清香,吴芳抬头看着自家的新房,心中充满了不甘。
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搪瓷脸盆在墙角泛着幽光,盆底积着层薄灰。自从柳夕雾离开后,再没人天天擦洗这些物件。
之前她虽然倔,但大概是害怕和他们闹翻会让在外的哥哥担心,许多事也都愿意做,本质还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不像这段时间,活生生变得六亲不认。昨日竟还让那外人以势压人,欺负到自家人的头上。
柳峰越想越气,他也觉得不甘,尤其是在知道侄子的抚恤金有多少之后,那不甘无时无刻不在焚着他的心,让他逐渐忘了下午被人找上门时的恐惧。
他抖了抖指尖的大前门,掉落的烟灰已经在桌脚积成一个小堆,昭示着他的纠结。
在这支烟彻底燃尽前,柳峰猛地凑上前,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小子比他想象得还要狠,也还要有手段。可就算他是一条金龙,来到他们红岩,来到他的地盘,也该盘起来。
更何况,他的软肋还那样明显。
柳峰忽地起身,他没有心思和吴芳解释他的计划,便只淡声说,“先睡吧,明天起早点,我们去一趟县医院。”
在这种时刻,吴芳是不敢招惹柳峰的,她看着泼辣,但其实都是柳峰指哪打哪儿。她应了声,第二天特意赶在柳峰睡醒之前就先下了床。
她不知道柳峰要做什么,但既然要去县医院,那一定是要和柳夕雾见面的。既如此,她便起了个大早,将家里柳夕雾之前爱惜的那些东西都收了起来。
这些东西她本来都打算扔了的,此刻走投无路,便也成了筹码。
夫妻俩自然不会有拖拉机可以坐,甚至为了不引起公社领导的注意,他们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晨光漫进病房时,孟冬荣正将今早刚拿到的火车票展示给柳夕雾看,“我们先坐最早的班车去市里,然后再坐火车回北城,第二天下午就能到家了。”
他看着柳夕雾一脸新奇地将车票翻来覆去地看,眼里蕴出点笑意,“这次我们运气很好,买到了连着的两张下铺,到时候你可以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风景。”
“火车上的饭菜大多数都很一般,但总归是热乎的,有时候也能遇见特别好吃的,就是不知道这次咱们运气怎么样了。”
“冀省是平原,前半段路,我们会经过大片刚返青的麦田...”清朗的男声忽然被走廊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孟冬荣略带歉意地看了柳夕雾一眼,解释道,“我今天得去红岩一趟,估计要到下午才能回来。你可以吗?”
柳夕雾正听得认真,她其实还挺好奇孟冬荣正在讲的火车的,她前世去过最远的路,也不过从侯府到皇宫。
但她也知道,孟冬荣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便笑着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孟冬荣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在又一次响起的敲门声中离开了病房。
而等他离开后,柳夕雾立马拿起了枕边那两张小小的车票。
她盯着车票上的“1970年3月28日”看了好久好久,隐约意识到,她大概是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后。
那娘和落雨呢?如果这算是她的第二世的话,她会不会已经走到了她们的前面?那她还有可能遇见她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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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消毒水味始终在鼻尖萦绕,孟冬荣坐在吉普后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外衣口袋里的发绳,是他今天顺手从床边捡起来的。
柳夕雾的头发很长却很顺,她自己好像也不怎么会梳理,便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随意地拢起来,经常吃到一半就会散开,孟冬荣帮她找过几次发绳,后来干脆一口气买了五六个回来。
车辆的颠簸打断了他的回忆,孟冬荣的视线落在坑洼的泥土地面,忽地想起前几日的那个夜晚。那天,怎么没觉得这条路这样长呢?
车窗玻璃映出他紧蹙的眉峰,远处松山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直到被唤了名,他才终于肯收回视线,参与到顾政委和平县民兵队长的讨论里去。
“顾政委、孟医生、方队长,您们来了。”公社文书看见吉普停下,立马小跑着过来,额角还挂着汗珠,“柳峰两口子不知怎么跑到了晾晒场,正闹着呢。”
孟冬荣掩饰住眼底的不耐,“没事,先过去看看。”他不是一个急躁的人,今天却几次失去耐心。
晾晒场已围了不少人,柳峰正待在石砖砌成的高台上,满脸阴郁。
见孟冬荣几人过来,他立马扬声,“你们来得正好,有本事你们就说说我到底了犯了什么罪,凭什么不准我离开公社?”
“我们这些泥腿子就活该被你们这些当官的肆意揉搓吗?”他高扬起脖子,越喊越大声。
“还有我侄女,自你来了之后我就再没见上她一面,每次见面都是被你抱在怀里,说是晕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今天必须把她给我送回来。”
在他的设想里,孟冬荣此刻该急着解释了,而他就能顺理成章提出彩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