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百无聊赖地坐在树荫下,对,只能叫树荫,不能叫阴凉,因为丛林里密不透风,有荫没凉。不过他已经是现场最幸福的人了。因为过去几天里,除了他,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杰克从最近的村落招募了近千当地人对土丘进行挖掘,所有的专家都跑前跑后对新出土的任何可疑的物品进行鉴定,保安要对所有离开现场的当地雇工进行搜身,医生要不断照顾中暑晕倒或者被毒虫咬伤者。甚至连本杰明和他带来的俩人也不能幸免,虽然不需要他们去干活,而且杰克他们也不能要求他们干活,他们是合作者,并不关注是否有什么宝物,但他们需要亲眼去验证每一个重要的细节。
这里在后世被称作库库尔坎金字塔(El Castillo)与武士神庙(Templo de los Guerreros)。此时,整个遗址几乎被丛林完全吞噬。金字塔仅露出顶部约1/3,基座完全被绞杀榕、藤蔓与野生无花果树的根系包裹,远望如绿色巨茧。北侧台阶被一棵木棉树(Ceiba pentandra)的树干纵向劈开,树根如巨蟒缠绕蛇神雕像(Kukulkán)。西北角因雨水侵蚀坍塌,石灰岩块散落成斜坡,裂缝中长出兰科植物Brassavola nodosa,开花时散发腐肉味吸引蝇类授粉。仅存南侧台阶的羽蛇神头部浮雕,眼窝被苔藓填塞,獠牙间塞满玛雅人投掷的燧石(pedernal)与可可豆壳(kakaw)。塔顶神殿内发现碳化的香脂木(copal)灰烬与破碎的黑曜石匕首,墙角堆积幼年美洲豹(jaguar)头骨,齿缝残留仪式用玛雅蓝以靛蓝与坡缕石混合的蓝漆。
武士神庙前的千柱群(Grupo de las Mil Columnas)半数倾倒,柱身浮雕的武士像被藤蔓勒出“泪痕”,部分柱顶残留美洲豹石雕,眼球嵌有黑曜石,反光如活物凝视。神庙主殿穹顶因内部梁木腐烂而塌陷,碎片中可见彩绘灰泥残片,描绘战士献祭场景,色调以朱红(胭脂虫)与赭黄(赭石)为主。查克莫尔(Chac Mool)雕像斜倒在地上,人像腹部凹陷处积有雨水,蚊虫滋生,颈部留有盗墓者的斧凿痕迹,试图分离头部未果。西侧墙面浮雕描绘俘虏剖心场景,但胜利者的面部被殖民时期的传教士刻意凿毁,裂痕处生长出仙人掌(Opuntia),开出艳黄花朵。
神庙基座有挖掘的狭窄竖井,井壁可见镐痕与烟熏记号,底部连接密室,空余陶瓮碎片与鼠骨。传闻神庙下通圣井,但2月旱季水位过低,仅能听到地下暗河的呜咽回声,玛雅人投掷玉珠(yax hom)以安抚神灵。
金字塔广场(Plaza Principal)的石板缝中钻出龙舌兰(Agave fourcroydes)与野生烟草(Nicotiana tabacum),君主斑蝶群聚吸食花蜜。美洲豹夜间在金字塔顶咆哮,爪痕深深刻入石灰岩;鬣蜥占据神庙断柱,排泄物染白浮雕。村民月圆之夜在金字塔东侧点燃树脂火把,老萨满(h’men)以龙舌兰刺取血,涂抹于残存神像,吟唱《Chilam Balam》片段。孩童在废墟间设置陷阱捕捉鬣蜥,妇女采集神庙周边的用于退烧的gavilana草。
2月的烈日将石灰岩晒至灼热,地表温度达40°C,野草枯黄,仅天然井周边保持荫蔽湿润,蝴蝶与蜂鸟在此聚集。北风卷起沙尘,将浮雕磨蚀得更加模糊。白蚁(Nasutitermes)蛀空神庙木梁,在附近工作的噪声中再次局部结构崩塌。
最先是用了几天将土丘上所有的灌木和藤蔓清理,然后开始从顶部慢慢剥离覆土。没用几天,就显露出一个蛇形石雕的轮廓,部分浮雕被钙质沉积物覆盖,然后慢慢的,一些残存的墙体显露了出来,再后来是出土了巨大的石质台阶,石灰岩外层都已剥落。众人的心气随着出土物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激昂。然而,王月生仔细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再次跟本杰明和杰克去提要求离开。
杰克和本杰明对于王月生这种不以物喜的高洁心态非常不以为然。杰克道“Eason,你不觉得亲手挖掘出一个古代遗迹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吗?”。见王月生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本杰明知道王月生的敏感点根本不在这上面,于是换了个角度试图留下他,“是的,咱们现在确实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古迹遗址,可是现在还没有东西能证明它是你说的圣迹啊。或者你告诉我们,看到什么东西就能确认它是个圣迹”
王月生无聊地嚼着嘴里的一颗草叶,懒懒地说道“我没说这是圣迹啊,你们也看出来了,这个土堆下宽上窄、左轻右重,哦,这句不算,很明显是个金字塔埋下面了嘛。可汤姆森也说了,这片地方有几十座金字塔,就算挖出来了,我也没有东西可以证明”。
杰克和本杰明跟他处了这么久,都知道他一般耍无赖腔时就是想玩反转打脸的事,决定不配合他,就都不说话,只看着他。王月生看不会有什么戏剧效果了,只好自揭谜底,“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但时间可以证明。现在是二月中,如果我祖先流传没错的话,最快到春分那天,你们会自己看到奇迹。瞧,至少还要一个月,我可不想等了。反正这里的东西我没兴趣,而即便我带你们来错了地方,不是你们以为的圣迹,那送这么大一个金字塔给你们,你们也不亏。所以你们真的没必要留我在这里陪绑。对了,你们要抓紧时间把整个金字塔挖出来,否则可能效果看不出来。不过没关系,春分看不到,秋分那天肯定来得及。还有,本杰明,哦,杰克,你也是,你们找些中国专家,把这首诗的意思解释出来,诗是:金在金外,玉在玉中。直柱通天,曲觞通冥。这是了解这个圣迹的钥匙……如果这个就是我们祖先说的地方的话”。
王月生终于还是走了。这次没有专船,是在几个保镖的陪同下,坐摩根航运的班轮走的,倒还真像他来前说的那样,没有收钱。
不过,王月生是不想在现场无聊受罪,并不是想一走了之。在对方确认自己给出的是神圣遗址之前,自己最好还是留在对方的视线内。所以,王月生回到纽约,对前来码头接他的摩根家族的工作人员要求给他找一个纽约附近的摩根家的乡间别墅,自己想静静地呆段时间。老摩根听到汇报后说这个小家伙却也知情识趣。其实,王月生是把前段时间的日子反过来过,在后世正常活动了,在前世是深宅不出,只每天满足一下生存所需,并对外刷一下存在感,倒是让摩根家族和犹太组织的人落实了此人确是那个不近女色的道家修为。
3月底的纽约州仍略带寒意,但冰雪已消融殆尽。白天气温约在5-15°C之间,夜间却还是接近冰点。土地解冻后变得松软潮湿,溪流和哈德逊河支流水量充沛,发出潺潺声响。枫树、橡树和山毛榉的枝头开始萌发嫩绿新芽,早春野花如紫罗兰、延龄草和蒲公英点缀在湿润的草地与林间空地。候鸟如知更鸟、红翅黑鹂和蓝鸲陆续北归,鸣叫声打破以往冬日的沉寂,林间充满生机。乡间田野中,农民正忙于准备春耕。马拉犁翻开深褐色的土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农民开始种植耐寒的早春作物,如燕麦、大麦和豌豆。苹果园中,果农修剪枝条,为即将到来的花期做准备。牛羊被放出圈舍,啃食初生的青草;鸡群在农舍周围啄食昆虫,为乡村增添喧闹声。
就在王月生安然地欣赏这美东春耕图时,一辆标着熟悉的家徽的马车停在门口,那个熟悉的摩根家族的工作人员静静地站在打开的车门旁。王月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别墅的房舍,直接上了马车。行李自然会有人安排后面送过来。
纽约曼哈顿麦迪逊大道219号(219 Madison Avenue),这座宅邸建于1880年代,是典型的镀金时代富豪私宅。建筑外观为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红砖与石灰岩装饰相间,内部设计极尽奢华。穿过大厅时见到的挑高的大理石厅堂悬挂的水晶吊灯、墙上陈列的欧洲名画和来自欧洲宫廷定制的地毯与家具都未能引起王月生的兴趣。因为这些东西看多了真的也就那么回事,王月生不是一个需要通过堆砌财富向外人炫耀或者证明什么的人。实际上,除了因为后世自己出差没做过头等舱、没住过五星酒店,所以在前世有些报复性消费,以及自己爱好美食所以喜欢下馆子外,他在前世的很多消费习惯和心理仍然是后世平民的样子。甚至因为有系统这个秘密,让他还多了些不想惹人注目的潜意识。
但是,当他被仆人引进摩根的私人藏书室时,却对琳琅满目的珍本古籍和手稿垂涎欲滴。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前世后世都不是个文化人啊,何时变得如此风雅了?后来猛然发现,不是自己风雅,是自己倒卖文物的瘾头犯了。
杰克风尘仆仆地坐在藏书室里,王月生惊讶地问“你是刚下船,都没换身衣服?”
“是的,我21号就开始往回赶,差不多用的是像你说过的你们中国古代昼夜送200英里加急的那种方式,好在我在春分日前就通知了当地的队伍提前沿途准备好了换乘的马匹。上了船后都快把锅炉烧爆炸了,用了不到7天就赶回来了。快到纽约时用船上的信鸽通知家里的,估计家里一接到消息就派人接你去了”(1896年还没有船用无线电)。
王月生不禁咂舌道“你这也太拼了”。
二人正说话间,藏书室的门环被从外面敲击了一下,一个侍者从外面打开了门。杰克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王月生见状也赶紧起身。随后,只见一位老人走了进来,身高约1.83米,体型魁梧,略显发福,肩膀宽厚,胸膛饱满。面部皮肤泛红粗糙,线条刚硬,双眼深陷,目光锐利如鹰隼,最引人注目的是硕大泛红且肿胀的鼻子和浓密的灰白色髭须,下颌线条被短须修饰。身着藏青色三件套西装,剪裁宽大而挺括,掩盖了微微发福的身材。内穿高领白色棉质衬衫,领口浆得笔挺,搭配暗红色领结;金色怀表链垂于马甲前襟;脚上是抛光黑色牛津鞋,鞋头略尖。
老者步伐缓慢而沉重,手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将双手交叠于腹部,然后看向王月生。王月生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在老者递过来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立即缩了回去。老者缓缓地说“让王先生帮了我们这么久,却是第一次见面,怠慢了,请坐”。王月生回道“打扰了先生这么多天,有劳了”,然后坐下。二人相视一笑。随后老者将目光转向杰克,杰克急忙点头行礼,老人还是缓缓地说,“你这次辛苦了,坐吧。先跟王先生说一下你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