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尝胆
两日后。
“殿下,黄员外自尽狱中,锦绣绸布庄也人去楼空,想来这绸布庄曾是羽族据点,经此一事,逆魁不得已弃卒保帅,断尾求生。不过依云郎君所言,已在京中另两处捕获一批羽族叛逆,投入诏狱。崔廷尉手段了得,这些逆党已经招了。“那黄员外的确是羽族之人,乃是羽族第十六长老门下之辈,地位仿佛不凡,此前截下殿下的信,也是受羽族指使,为的是防殿下认出羽族,在当日指挥崔廷尉在京中大肆搜捕羽族叛逆,从而能够掩护羽族余党撤出京城一一那霍利斯提到的′长老′也是在那一次撤离。”
“原本剩余之人也应当尽快离京,但那日黄员外失联,不得不留下一队人马接应。未名居已经搜查过,诚如云郎君所言,有两张字条留于枕下。云郎君现在殿外,等着谢恩。”
周靖一一回禀,最后好似斟酌着开口:“殿下,此事诚无云郎君的干系,他虽是羽族血脉,却弃暗投明,还请殿下宽宥则个。”也不知魏渊听不听得进,她只是微笑道:“案情孤已知晓,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云郎君也已将功折罪,便不用来谢恩了,关押多日,想来云郎君亦有亏空,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周靖不知缘由,便出去了,拍拍云归妄的肩:“回去吧,好生休养几日。”云归妄在偏殿外看得清楚,魏渊笑容得宜,一如既往,前日在刑堂的失态恍若幻影。
或许的确是幻影,即便是在刑堂,她的神情也只有笑面,只有动作失态。抑或许不是,因为刑堂那日,在云归妄被踩在脚下之际,在云归妄尚未转过身之前,一瞬间仿佛看见魏渊红了眼圈。那一点点红仿佛会灼烧人的心,将人的心烧得泛黄、卷边……化为灰烬。云归妄“唔"了一声:“多谢周将军美意。”是夜,见窗前有一道瘦长影子,魏渊扬声道:“满月。”满月其实已经入睡,但听到公主的声音,立刻起身:“殿下有什么吩咐?”魏渊道:“去请云郎君进来。”
窗外那影子晃了晃。
满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郎君?不是应该在未名居养身子吗?不过还是依从吩咐,出门一看,“呀”了一声,院中有一人,赫然正是云归妄,正向着窗子,怔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郎君。"定下神来,满月躬身请道:“殿下有请。”云归妄好像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随满月进去。行过礼,见魏渊没有支开满月的意思,云归妄一颗心已然凉了半截,不过还是抱有希望:“殿下虽不许臣来谢恩,可是臣不清楚,殿下是否还允准臣随侍护驾,为此夜不能寐,特来求一个答案。”
满月看云归妄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人,魏渊也状似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云郎君说笑了,此次非你之过,你也是深受牵连,莫要担心,好生休养,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日子还在后头。”
她表现得就像无事发生,得宜又生疏,云归妄抿了抿唇,顾不得满月还在场:“殿下,臣从未有过利用背叛之心……”“满月。"魏渊截断他的话:“你先出去。”虽然正说到要紧处,满月心中好奇,但谁敢在殿下面前窥私?她便依言下去了。
“云卿。"见云归妄又欲开口,魏渊打定主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抢先道:“刑堂内一鞭两脚,私仇已了,不必再挂怀……”“殿下!"他欺身上前两步,这是犯上,而魏渊仿佛浑不在意,仍笑吟吟看着他。
这样的笑真是熟悉,云归妄记起来,她刚从宫里回府那日,胡说误会自己中意她时,也是这样笑着。
“可否信我一次。“不知道他在窗外站了多久,眼捷上已经结了霜,被屋里暖气一烘,又化成水落下来:“我知你伤………“孤有什么好伤心的。”魏渊答得善解人意:“如果云卿是担心…无妨,若云卿思念令妹,随时可以寻孤来排解一番。”“是我瞒你不该,可我待你如待我亲妹天地可鉴这兴许是魏渊第一次见到云归妄如此失态,眼中若有泪意,手指微微颤抖,魏渊垂下眼帘,仿佛有些动容而不敢直视,云归妄以为她为之所动,正要泳一把火,却听见魏渊沉下声音:
“云卿,你僭越了。”
一句话被院里的北风还冷,比起院里的寒梅,云归妄更像被霜打过,嘴唇翕动着,可是看出魏渊铁了心不愿商量,心下一片无奈。他不是苦苦纠缠的人,情知多说无用,便告过罪,心事重重、失魂落魄地去了,路上遇见满月也不曾招呼。
“殿下。“趁为魏渊添茶的当口,满月问:“云郎君惹您生气了吗?”“满月儿想到哪里去了。"魏渊恍若失笑,摇摇头:“他所求不过是加官进爵,可是逆臣之血脉,又曾与那羽族叛逆过从甚密,孤哪里还敢重用他?”她啜了口热茶,接着说:“长公主府庙小,该寻个时机告诉靖伯,遣这尊大佛出去吧。”
满月其实不信,云郎君那情态,活脱脱像传奇话本里惨遭抛弃的下堂妇,所求不过是加官进爵吗?也不见得,兴许是垂涎公主美貌?满月同云归妄并无私交,也犯不着为他说些什么,见魏渊抬手揉了揉脖子,便凑上去为魏渊轻锤着,又看见她裹得严实的右臂,叹息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殿下当真是受苦了,不过上次裘奉御来看过,说断折其实不算严重,恢复得也好,可见殿下是有福之人。”
“这同有福有什么干系?"魏渊笑她。
满月嘴甜得像抹了蜜:“满京城里问问,谁人不知殿下福泽深厚?”孤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吗?魏渊想起她答云归妄的话。他骗走她一声“兄长”,而她怒急攻心挥了他一鞭,也算扯平了。虽然有灵巧可爱的满月在一旁,多少能宽慰一些,但心中还是沉闷地痛,是真是假,她愚笨,分不清,这一日的兄妹情意就这样丢弃了,可这兄妹情意也就只能这样丢弃了。
她容不得此情是假,她受不住此情是假,不如舍离。手臂,是啊,手臂,那云归妄甚是可恶,还纵容同党折断她一条手臂一一不,不对!思及此,魏渊眼神突然一凛,左手蓦地捏紧茶盏。云归妄……年前他就曾在崖下会过同党,这次群贤茶楼落网,他真的是第一次见黄员外吗?他真的是第一次见羽族之人吗?他真的是……刚刚知道自己所谓的羽族血脉吗?
又一场雪落下,谁也没有料到,皇城血影案会突然以这种方式告破。大理寺丞张昭某日突然找到崔檀,提交了一卷证词,这卷证词乃是四人互证,一份是冬福儿的同乡长辈之证,说明冬福儿形貌特征;一份是掖庭宫人之证,说明内宫之中,曾经有过另一位叫做冬福儿的内仆,于前年染病去世,不过身份卑微,无人在意;一份是那老宫娥一-冬福儿义母的故交之证,说明这位老宫娥的义子原本应当有三位;而最后一份,则是掖庭记载的,永德元年没入宫中的罪奴,其中一位的形貌特征,赫然与那同乡长辈口中的“冬福儿”一般无二!四份证词各有证人签字画押,四人天南海北,绝无串供可能。而顺着那罪奴的身份查下去,此人官名缑俊生,当年因一旧案获罪,入宫之后,其自名……冬福儿。
崔檀阅过,大惊,连夜入宫上奏,永德帝亦万分重视,顺着这线索一路追查下去,不出一旬,便破获此案。
破案的机缘也巧,乃是一小宫娥在朝会时闯含元殿撞剑而死,金吾卫从其怀中搜出一封绝命书,绝命书中将来龙去脉写得一清二楚。且说这缑俊生当年获罪没入掖庭为奴,一心仍想着为当年旧案逆臣复仇,而宫中侍者当年有许多受过逆臣恩惠,亦不思天恩,筹谋反计,而永德帝身边护卫森严,下等奴仆完全不得近身,最终这些逆仆便将目标锁定在可怜的青雀身上他们很早便开始筹谋,最初缑俊生更改其名,为的还是刺驾,他着意与真正的冬福儿打好关系,二人拜认了同一位义母,同一位义兄,且每每孝敬义母义兄,缑俊生总是抢着前去,加之真正的冬福儿性格腼腆,不爱多言,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一来二去,内宫之中便只认得缑俊生这一个“冬福儿"。后来,缑俊生找到机会,更改了自己在掖庭的留档,后来冬福儿病逝,他便为缑俊生这个身份报了亡,自此,他彻底成了甘凉道籍奴仆冬福儿。也是这一年,青雀降生,逆仆一党转换了谋害对象。逆仆一党花费一年多的时间,接力试探出了从内仆局到承香殿的路线和巡防图,又几番商讨,制定了这样一条“鬼上身"的毒计。从永德元年聚集,到永德十年下手,这些人可谓是“十年卧薪尝胆”,其心其行,令人胆寒。
在绝命书最后,小宫娥痛斥永德帝残暴不良,戕害忠臣,直把永德帝气得面色铁青。
而更加令贵人们寝食难安的是,尽管小宫娥的绝命书中写明他们还有诸多同党,但注定无法将他们斩尽杀绝一一如果将所有曾同缑俊生与小宫娥接触过之人全部杀死,岂不是坐实了他们对永德帝“残暴不良"的指责?更何况,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消除所有隐患。“陛下恐怕有很长时间不得安枕了。"崔檀正与魏渊对弈,喟叹道。“帝王本就如此,也罢,过些日子,孤还是进宫一趟。"瞧这意思,永德帝现在也是举棋不定,杀意未消,魏渊不愿看到大兴冤狱,说是进宫探望,其实是进宫劝谏。
魏渊还记挂着别的事:“那血手印和缑俊生的惨死呢?”崔檀面有惭色:“绝命书中不曾提及,臣等无能,查不出端倪。”“也就是说,宫中到现在还有那闹鬼的传闻?"得了崔檀的确认,魏渊皱起眉:“此事一定有幕后推手,令其逍遥法外…”说着说着,她叹了口气:“可是宫中现在逍遥法外的也多了。”又想起来那时的审讯:“无怪那′冬福儿′口齿伶俐,缑俊生乃是那逆臣家臣,自小识文断字,哪怕故意藏拙,也与真正长于乡野不通文墨之人不同。”最后她问起张昭:“这位张寺丞倒是个有才干的,圣人可给了什么赏赐?”而且懂事,不好抢功,这一点就比马三味强得多。“圣人已将张寺丞破格擢升为大理寺正,且厚赐金帛。“崔檀老实答。魏渊漫不经心地听一一这些其实都不打紧。而重要的是一一
崔檀拿出一卷帛书:“桑相此前向圣人陈情,业已从此事中撇得一干二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