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应该说,从小时候到一年前为止,一直有个比较阴暗的念头。”他说,“我总觉得,血缘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性格放在平常我永远不会喜欢不愿有瓜葛的人,却成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明明平日里很少有培养感情的时间,但他们却说爱我,真是太虚伪了。”
“当时我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家人都在拆散这个家。我就怀疑他们,但后来在不断的自我辩驳中,我又发现他们似乎真的爱我,我困惑了,继续不断追问,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像相隔九年,舅舅那句话仍然在耳边回响——
“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顿了顿,他笑了一下,想着这样说大概没人会听得懂。
“我爸妈一直特别忙,可以说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但后来他们出国旅游了,家里就找了保姆。保姆是我母亲老家那边的人,说自己已婚了,然后带了我六年……嗯,我爸跟她出轨了……我那时候无意中发现,气坏了,就去揭露她。她说自己无颜面对我妈妈和老家的人,因此跳楼自.杀了。”
人们如何判断一个事物是“有罪”还是“无罪”呢,是从法律看吗?是从结果看吗?是凭自己内心的道德感判断吗?那他和背后的人所犯下的错误又该置于什么位置?
母亲说她是个骗子,就连自杀也是幌子,专门骗男人,包括父亲和他,不然一开始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她说是未婚,你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来工作……”
“你为那个贱人说话,却不帮你的亲妈说话?”带着哭腔的怒吼。地上,桌上,都是各种碎片。
“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讨厌我,你跟你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每天合起伙气我!我养你做什么,早知道当初是该再生一个!”
“这有什么可哭的?我说错了吗,你还委屈上了?”
“啪。”巴掌。
“烦死了!再哭就跟你的‘亲妈’一起跳楼吧!”
……
“以前,我无法亲近我妈妈,因为她从来不吝啬于对我展现人劣性的一面,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而那个保姆,我暂且叫她阿姨吧,她的身份是社会不容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至今我仍然觉得,她当时给了我更多的母爱。你知道吗,她做牛奶蛋糕特别好吃。”
世界上的一些“常理”是可以违反的,但有一些却不是,比如“母爱”,比如“道德”。一旦触及,他就可能会成为一个“罔顾伦理”“丧失基本判断能力”的疯子。他在少年时曾多次自我反驳一些违反常理的话,但现在已经接受它,将它汇成一句语言,并且说了出来。
“如果一方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就能够说服对方”,他当时这么对陈怜说,但事实上只有他才知道完全立足于自身的标准是怎样漂泊无定,这意味着和社会站成两列,需要足够顽强的内心,而他其实没有那么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理由,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如此不堪,甚至还在渴望回去。比如,他无法反驳,母亲在这几年中同样受到了伤害,一个家中,儿子和丈夫同时背叛了她,当意识到他可能其实是一个带着受害者面具的加害者,他会恐惧。他怀有愧疚,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弥补这份愧疚。
有人说,爱只需要“及时行乐”,因为它注定无法纯粹,注定无法永恒,因此享受当下便好,不必成为那个花费生命去探寻真相的人,可那样必然流失的快乐只会使他更加无可安息。因此他渴望有人能说服他,无论是站在原地还是回去,他想有一处立身之所,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弄清,人和人之间究竟为何相爱,又要如何相爱,才能弃置它的弱点,足够抵御时间与变数,压垮利益与人心构筑的大厦。
“所以,陈怜,我其实很迷茫,究竟该怎样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怎么对待你。”
“这些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他笑了笑,“当然,现在它也属于你了。”
他又问:“你现在醒了吗?”
依然没有回应。背上那灼热的呼吸在几分钟前或许有些凌乱了,又或许没有。
他说:“虽然现在说起这些比较简单,但当时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在我真正找到答案以前,是不会再提起了。”
就算明天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有些回忆一生也只想说一次。
一盏盏街灯流朝固定的方向流动,宿舍楼快到了。他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等在那边,便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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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怜躺在床上。
陈怜缓缓侧卧,抱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