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靥温柔和煦,看得苏蕴宜一时恍惚。
从前父亲的原配刘夫人,也就是苏长女和苏七女的生母还在时,苏七女时常向她炫耀母亲夏夜为她亲手打扇的事,苏蕴宜自觉口齿伶俐,可面对此话,却只能默然无言。
只因她的生母在诞下她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她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模样。
苏蕴宜时常想,如果她还在,或许也会在燥热的夏天与自己同卧凉塌,摇着扇子给自己纳凉。
而现在,想象中母亲执扇而笑的模糊轮廓渐渐清晰,化作眼前林慧娘的样子。
苏蕴宜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林慧娘手中蒲扇一顿。
吸了吸鼻子,苏蕴宜忙侧过身去遮掩,“……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我母亲。”
“你母亲今年贵庚?”
“三十有三。”顿了顿,苏蕴宜补充道:“如果她还在的话。”
“……”林慧娘道:“我今年三十二,比你母亲小一岁,你若不嫌弃,便唤我林姨吧。”
苏蕴宜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可不知为何,那一声林姨却始终叫不出口。
林慧娘也没有纠结,只娓娓同苏蕴宜说起了孩儿参的功效与煎药方法,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挖参,不知不觉竟过去许久,等到下山后,天色已经擦黑了,连绵棚屋仿佛被黑布笼罩,天地间拢共就只有一点光亮。
是裴七郎提了灯在山下等她。
苏蕴宜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向他跑去,“裴七,你怎的等在这里?不是还生着病?其他人呢?”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裴七郎却一个都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这个人。
出门前还规规矩矩扎好的发髻已经散乱开来,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靴子和衣服下摆更是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同那夜朦胧月色下,如玉兔般灵秀狡黠的女郎仿佛全然是两个人。
可裴七郎看着看着,心中不知为何泛起极浓的怜惜来。
“那么多人在这儿也没用,我留了几个,其他人都叫他们回去了。”许久之后,裴七郎才缓缓道。
“哦……你看!这是我亲手挖的孩儿参!”苏蕴宜兴冲冲地捧了尤带土腥的孩儿参到他面前,“林姨说了,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却有补气益血、生津补脾的功效,搭配黄芪、麦冬煎药服下,正合你的病症。”
“……林姨?”
苏蕴宜做贼似的扭头看了看,确认林慧娘不在附近才压低声音道:“就是林大夫,她说让我叫她林姨。”
“你同她才相识多久,就叫得这么亲热?”裴七郎语气不自觉地带上几分酸醋味儿,“叫我却叫裴七这么生分——之前不是叫过七郎了么?”
“才没有!是你烧得糊涂,听错了!”苏蕴宜睁着眼睛说瞎话,见他还要来纠缠,赶紧跑开找林慧娘去了。
林慧娘说她在最大、唯一点着灯的棚屋内,好找的很,苏蕴宜掀开麻布帘子急匆匆钻进去,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混合着发霉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她被呛得一下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
只见简陋的棚屋内躺满了病号,有面容憔悴的老人,有身形佝偻的孩童,青壮汉子与妇孺也有数个,他们俱都面色蜡黄,毫无血色,或气若游丝地躺在破旧的草席上,或相互依靠着,咳嗽声在不大的棚屋内此起彼伏。
蓦然察觉有人闯入,无数道淡漠而死气沉沉的视线朝苏蕴宜射来,仿若地府鬼魂凝视生人,吓得她倒退一步。
所幸裴七郎也跟了过来,他微凉的手掌安抚地抵住苏蕴宜的后背,朝里唤道:“林大夫?”
林慧娘从棚屋另一处掀帘探头,“来了?过来吧。”
从这头到林慧娘所站的那一头,需要穿过所有的病号,他们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也看着他们,一时只觉双脚僵硬、头皮发麻,竟比白日里徒步过泥泞还要难受。
一道身影突然挡在她身前,遮住了所有注视的目光。裴七郎略略侧头,“走。”
他牵了她的手,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很快穿过这座棚屋,苏蕴宜悄悄回头看,却见众人都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各自歇息着,再无人向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