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还有几句要同你们商量”,宋照明清清笑声的余韵,同几人郑重道,“绾风梳雾跟着我有三四月,簪云叠岚今天才第一次来,我知道你们家中都不容易,现下我有了个想法,想着应当坦诚相待,你们听了若有想回家去的,我也不阻拦,若有想跟着我的,我自当厚待。”四人沉默,梳雾约莫猜到宋照明的意思,当即就要表决心。宋照峒抬了抬手,止住梳雾的话头,接着道,“大家都知道我从京城来,从来河东那天开始,我就是个孤家寡人了,父母之仇不报,我终生难以安寝”,说到此处,宋照明不觉哽咽,似有一块重物压在喉头,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有个机会,我能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层一层地找出凶手,我实在不愿放弃。”
“娘子决定要回京了吗?"绾风插嘴问道。宋照峒惨然笑笑:“其实在最初得到这个提议时,我就做好了决定,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只是你们,我可以放你们自由,哪怕是簪云叠岚,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前几日太原的情景你们也见了,若是回京,看不见的刀枪斧剑比那时多得多,数不清的危险陷阱处处皆是,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每句话都不能随性随心”,宋照明认真地,依次看着她们每个人的眼睛,“我经了一次生死,我明白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原先我可能认为,你们与我同往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我知道,你们应当有自己的人生,我想把这个选择权给你们。”“娘子看得起我,重视我,我便敬娘子,忠娘子”,梳雾双膝跪地,任宋照峒去扶她也不起,“梳雾定是要跟着娘子走的,娘子又不是不知,我那父母兄弟是什么人,我在他们眼中,还不如家里的一头牛,他们恨不得用我犁了地,产了崽,割肉再卖掉,是娘子给我了新的日子,新的天地,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弃娘子而去的!”
“你先起来说话!"宋照明见她两道清凌凌的泪光,自己不觉也流下泪来,她握着梳雾的手安抚,拭去她的泪珠,“不走就不走,何苦说这些。”绾风见此也急着凑在宋照明身边,口比心快,一时间词句在嘴里打架,“娘子怎么能撇下我们,娘子去哪里,我们当然要跟着一起!我家里人都因为打仗没了,在这世上,我只剩娘子、梳雾和石校尉三个亲人,我哪也不去,就是他小狗也要跟着你们!”
“胡说什么呢”,宋照明本也是个小娘子,太久没和姐妹们这样亲密地搂在一处,本来的愁肠都化成了眼泪,在大家身上寻到了依靠,她一手搂着一个,装作正色的样子,“我丑话可是要说在前头,河东没人讲究规矩,京城不一样,远不如这里自在,到时像这样肆意调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蹭我身上,可再也不能了。”
簪云和叠岚在一旁也跟着流泪,她们本是跟着季息的暗卫一起训练的,为了让宋照明放心,才借了个武馆师父的由头,她们虽有一身武艺,却也只是两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罢了,见了这场景,难免也心有戚戚。簪云稍大些,在旁言道,“既然跟了娘子,就没有擅离职守的道理,娘子就让我们跟着去罢,京城那么凶险,正能发挥我们二人的用处,再者,我们已然许给娘子,这天下之大,便再也没有我们旁的去处了。”反应了一瞬簪云话中的含义,宋照明不难猜出她们的来路,心中亦为她二人一叹。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都整理梳妆下,像什么样子”,宋照明支起身子,看几人的样貌,忍不住笑意。
“你们近日约莫也看出了,我与石校尉、袁长史生了嫌隙,不过此事不影响我进京的初衷,他们欠我一个说法,既要我帮忙,又不据实以告,没胆量更没担当,这几日谁也不许透露我已下定决心回京的事,待他们亲自来找我。”宋照明情绪平复些,提笔写下回京前需安排的诸项事宜,她还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让她改名换姓、顺理成章回京的身份。“难得啊,你赵大娘子还有主动找我的时候”,郑禹衡摇着扇进了正厅,这才仲春二月,凉风还会时常到访的时节,郑公子闲不住,早佩上了折扇,“何事令你烦心?说来让小爷乐乐。”
“郑司马是个明白人,某也不兜圈子了”,宋照明这日特邀了郑禹衡前来,还配合他的喜好,搭了艳色重的石榴红裙,“某也想去趟京城。”郑禹衡挑了眉,扇子停在胸口,撑大眼睛回头瞧她,“你去京城作甚",他了然笑笑,扇骨敲在桌子上,“仰慕京城繁华,要爷带你转转?”宋照峒深吸一口气,压抑翻白眼的冲动,歪头反问,“怎么样?郑公子应许某这个体面吗?”
“你怎么不求你那好将军?季息呢?“郑禹衡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季将军失落在外,至今还无消息呢。看来你对季息也没那么真心嘛,这就要走了?”
“边塞女子哪有那么多讲究,自然是随风飘到哪处就在哪处落脚,还能为他季息扎根不成?"宋照峒懒得接他话茬,只是正面问他,“郑公子可愿搭某一程?”
“本公子做这点事不难,只是这个赵某'′听在心里,怎么那么不得劲呢?赵娘子,你现下若还领着府衙的职缺,我可不敢随便带人走。”宋照峒只想冷笑,她从嗓中挤出几个字,“是,河东事了,奴家已不是参军,郑公子可愿搭奴家一程?”
“这才对嘛",郑禹衡满了意,起身绕着宋照峒上下打量,“赵娘子这番跟了我,以后想抽身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可不像季息那么好心,你可想清楚了?”“郑公子不愿帮忙就直说,话里那么多弯弯绕,奴家听不懂。”“还是一样地嘴硬,成!我还就待见你这股劲儿,后日卯时,自去我府邸外等着,启程去京城。”
“还有一事,望郑公子体谅",宋照明拦住就要出门的郑禹衡。郑禹衡不耐地盯着她,脚尖点着地面。
“奴家还有四个姐妹要同去,可否请郑公子为我们备两辆车,这一路奔波劳顿,恐她们吃不消。”
“好啊,到底是谁给了你提要求的底气,你以为你是谁?”“奴家只是想着郑公子家大业大,在京城更是有高堂广厦,奴家已在姐妹面前夸下海口,几人都甚是仰慕您的风采,这点小小的请求,对郑公子来说,定然不足为虑,是以奴家才没多想就提出。“宋照明心一横,多么违心心的话也说出了口,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不如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回京。“行,行,你赵山月有本事”,郑禹衡知道她就是为着占便宜,可被捧得说不出“不”,只得应下,“到时候带着人来",他不想再多言,背过身就要走,临要出门又回头,“你给我等着,到了京城,有你好受的!”“什么!娘子就这么跟了那个郑禹衡?”
晚间,宋照明被侍候着梳洗,绾风急得直跳脚,她疑心自己家娘子是被中了什么咒术,怎么忽然间就要跟那个胆小怕事、斤斤计较的郑禹衡。“你悄点”,梳雾把她拽住,“娘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簪云叠岚同绾风一样,只不过不敢摆在脸上。“在我面前如此也就罢了,这一路你可是小心点,不能这么大吵大嚷的",宋照明卸了钗饰,点了点绾风的手心,“我只不过找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回京,哪能就一直在他身边待下去。”
“可娘子这也使不得啊,那郑…”绾风说到一半就被梳雾掩住嘴。宋照明令四人检查了各处门窗,确认无人在附近,才把四人都拢到一起,轻声道:
“你们都知道,我在京城长大,在那里我有另一层身份,这个身份是不能回京的,回去就是死罪,因而我得借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身份回去。当今世道,我虽不愿承认,但事实是,一个女子行走在外总是令人生疑,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到苍蝇臭虫,我们最好能依附于这次回京的几人,伪装为他们从边境带回的女子,京城就算再眼线无数,也不会整日盯着这些达官贵人的宠妾美婢,到时我们自可大隐隐于市。”
“可就算如此,也不见得要跟着那个郑司马呀,还有石隽哥哥和……和袁长史呢",叠岚年纪最小,平时不言语,此时实在不解才问出口。“傻丫头”,宋照明摸摸她的头,“这几人中,况监军不必说,身份特殊,向来无女色近身,石隽年纪尚小,还未娶亲,怎么可能一次性带回五个女子,袁长史亦同理,他平时节俭度日,也无亲近的娘子,再者他们二人本就是季将军部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突有此举,易引人怀疑。郑禹衡则不同,他在京城就是纨绔子弟,虽成了亲,郑家家风不许他寻花问柳,可也没少与京城那些擅琴善舞的娘子同乐,他从边境带回一个女子,这再正常不过了。再说贵妃娘娘风头正盛,郑禹衡是她的亲侄子,没人愿意同他过不去,即便真有人盯上我们,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人听了都默默点头,只有梳雾面上忧色更甚,“娘子可想好如何脱身了?”
“他郑禹衡在京城有人,我也不是没有,进了长安,人流纷杂,我们就如鱼儿跃入江河,在到郑宅前趁乱脱出。“宋照明边说边在心中盘算了几个名字,她知到了京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现在要先踏上这条路才好。这几日,袁鸣宇和石隽分别上门不止一次,都被她推脱不见,那两人拿不准她的主意,只能从侍女们收拾东西的情状中判断,她动了回京的心思。况方也被他们支来当说客,他看着宋照明自小长大,也目睹了他们家一夕之间倾覆的惨剧,他在宋照明面前长吁短叹,怎么也说不出劝她回京的话,只说她要好好关照自己身体,皇后娘娘在京中很记挂她之类的,两人闲聊了一番,避着季息打转。
就在出发前日,袁鸣宇和石隽一同来了,颇有一副宋照明不见,他们就不走的架势,二人在厅里等过了午饭的钟头,宋照明才姗姗现身。“二位请回罢,我是否回京都和季将军,和二位没有关系,我也不愿为难人,我可以告诉你们,回京路上我们必会同行,其余的不必多说,二位自便”,宋照明扭了脸就要进去。
“娘子!“石隽起身拦住她,“娘子且听在下一言!将军不是不愿告诉娘子,他知娘子身负血海深仇,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而他现下正处于漩涡之中,每一步都步履维艰,他只是不愿连累娘子,让娘子同他一起在刀光剑影中挣扎。娘子要信我啊,这是将军的原话,在下,在下也说不出这样的句子。”宋照明停下了脚步,可仍不愿回头。
“赵娘子,不,是宋娘子,这些时日,是某考虑欠妥,一再拦在将军前面,袁某给你赔个不是”,袁鸣宇说着屈身作揖,“娘子有什么火,便冲着袁某罢,将军是真心关心你,再者,娘子依靠郑禹衡回京,实是又踏入另一个泥潭,这万万使不得啊。”
宋照峒忍不住冷笑两声,肃声道,“用不着袁长史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原先我敬重您学识广博,运筹帷幄,处处为百姓考虑,可您在我的事上,实在称不上厚道,季息是谁,我心中早已清楚,先前你多次劝阻季息在我面前吁露真实身份,现下你又这么苦心劝我同你们一起走,无非就是为了凭借救我一命,获得皇后娘娘的支持,袁长史,你真是好谋算啊!”袁鸣宇不语,倒是石隽急得眼眶都有些泛红,不住地用手肘顶袁鸣宇,嘴里嘟囔着让他快辩解几句。
“无甚好辩,娘子说的尽是事实,袁某愧对娘子,只盼娘子能看在姜相的面上,别因此事迁怒将军。“袁鸣宇再次一揖到底,隔着帘,三人沉默不语。宋照峒平复了数次呼吸,她一手撑着方桌,半倚在桌边,终是缓缓道,“我今日也倦了,你们回罢,回京之路道阻且长,袁长史与我各有立场,我无心追究,今后行事,仍旧是相互行方便”,宋照明顿了顿,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也不必为他解释,我与季息的账,让他自己来找我。”到了夜里,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房檐上的轻响细密,敲得人难以入眠,宋照明辗转反侧,无奈披着衣服起身,尽量不吵到值夜的梳雾,一个人在窗棂边观雨,宋照明看着面前的雨幕,感受心心脏一丝一缕地抽痛。“赵承玦你这大傻子!”
宋照明忍不住嘟囔出声,混在滴答细雨中,听不真切。她曾无数次想象季息来同自己坦诚的情形,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幼年挚友,也是相知相许的生死之交,这世上到如今,还能有谁,比季息同她更亲近呢?可季息就是不愿意说出那句话。
或许是怕伤害她,或许就如石隽所说,不想再将她卷入漩涡,想让她出了雁门关,从此就过那快意人生,但这都只是季息的一厢情愿,自小到大,相处这么久,季息还不了解她吗?
宋照明不会因为贪图享乐就放弃复仇,也不会在生死攸关时置全城百姓于不顾,更不会在明知有改换天地的机会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过独善其身的生活,季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她宋照明好,可宋照明不想再过这种,被人所保护所安排的日子了。
从父亲被抓,抄家流放,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她在河东已经待了太久,久到以为,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是过去的幻觉,战事一起,百姓流亡,兵士牺牲,让她见惯了流血与死亡,曾经长安城中,那些吟诗作赋、赏花饮茶的日子快如隔世,此刻回忆起那些旧事,也如隔着一层雨帘般,迷蒙不清。她在这里认识了因战争流离,却置店行商,过日子如酿酒的万冬青,也认识了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就执掌商号的高雁翎,更不用说绾风梳雾,个个都是拼着一股劲,咬着牙不服输的女子。宋照明也是来了此地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尤记得前几日,她去向万冬青告别,二人相伴行至楼宇尽处,只见塞北的草场上天高云阔,骏马踩着草籽呼啸而过,夕阳腾火从穹苍尽头烧进她们眼底,疾行的风压弯杨树的枝丫,又将蓬蒿卷上云天。万冬青笑着说,她曾经以为宋照明是闺阁中的瘦弱娘子,是京城来的绣花枕头,相处才知,竞是如此有魄力的女子。宋照明倚在她的肩上,闷声笑道,“你也没看错,我原先就是那样的",自己又笑了一会儿才停,“是来了这里才不同的,那些保护我的和束缚我的,都不复存在了,我没道理还把自己困在四方院里。”“冬青,你那时说得对,女子独行于世又有何不可,为了未来图谋,抛头露面、躬身求人也没什么丢人,将美貌年华待价而沽才是自轻自贱,我若是永运抛不下那点没必要的体面,等着旁人帮我复仇,等远在云端的郎君来买断我的下半生,我就真连个粗扎的草人都不如了。”宋照明举起从酒坊打来的杏花酿,与万冬青相碰,一饮而尽。酒液滚入喉咙的声音,也混入眼前的雨声,宋照明细细思虑起过去。往日自由自在的日子,实是在父母为她精心布置的庭院中起舞,她从没关心过百姓、认识到民生,也从没想到那些精巧的图纸、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图天赋,有朝一日,不仅可以换来众人的倾羡、长辈的嘉许,还能让大军决胜千里之外,于千军万马中求得一丝生机。
她从花团锦簇的长安城中走出,失去了父母家族的庇护,才明白,过去那些因身份而生的自得,现在看来是多么无谓,曾经争强斗胜的贵女名声,如今竟是虚名尽可抛。
宋照明身具摹画量尺的天赋,不该只绘供人欣赏的富贵闲作,她有救民治社稷的才能,不该被重重帘幕耽误一生。
在雀笼里再怎么努力歌唱,终究也只能把自己卖个高价,只有飞出那桎梏,才能探寻自由。
她虽至亲尽失、颠沛流离,可也获得这崭新的天地。宋照明用手捧了雨水,凑近闻,雨腥气中不再混着铁锈味,而是一种欣欣向荣的,冲破土壤向上生长的,独属春日的芬芳,她知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啄破温暖的胎膜,带着血痕的翅膀,从此刻开始,为自己而向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