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隽一听这话,赶在袁鸣宇前面道,“那不能呀!将军让属下事事依您的意见行事,属下从不敢违背!”
袁鸣宇抬眼,瞟了眼石隽,没答话。
“别的我也不问,你们只给我句准话,季息身在何处?可还安好?"宋照明平日对袁鸣宇敬重,这时也不由得觉着他老蚌一只,这嘴撬不开。房内安静了几瞬,石隽不自在地在凳上左扭右扭,不停地使眼色给袁鸣宇,日光透过窗棱照进来,药香伴着浮尘在身边起起伏伏,平时看着静心的场景,此刻却让人焦心。
袁鸣宇垂头,好半天舒了一口气,缓声道:“不是某不愿告诉娘子,实是某也不清楚将军当前的下落。”
“张扬不清楚,你也不清楚,我们赢了一场苦仗,主将却不知所踪?“宋照明气得笑出声。
“娘子别再为难老夫了,有别的要求,我们尽可试着满足,只是这件事,可否请娘子宽宥?”
“用不上′宽宥′这种词,我本也没这个资格,我不过是想知他安危,看你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也无需再问”,宋照明没好气,“袁长史,我知你信不过我,我也不愿意为难你,铤而走险,以小博大,这定是他的主意,此刻隐姓埋名不知去了哪里,多半也另有计划,你只转告他,他的账我不跟别人算,有本事,就一辈子别来见我!”
“那可使不得!"石隽急得站起来,被袁鸣宇瞪了一眼,才老老实实坐回去,“娘子别介意,属下也不晓得”,念叨完觉着这句属实无趣,又闭上嘴。“袁某知娘子定能体谅将军的苦衷",袁鸣宇手边的茶放了半响,这才缓缓端起饮了一口,“某还是想问,娘子可有自己的打算?将军临走时嘱咐了,我等不得做娘子的主,河东事了,娘子是走是留,一切听凭您自己安排。”“他倒说得轻巧",宋照明怒火正旺,不愿承他这情,“我去何处,关他何事,用得着这般吗?”
“娘子这就见外了不是”,石隽恨不得进去给这位捏捏膀子,捶捶腿,只盼她消消气,“将军说了,河东是他的领地,也是姜家旧地,若您想在这边安乐度日,我等定帮您办妥,若有其他打算,我等也当尽力协调,一路护送。”“我本当他半个知己,这种时候,他只说些任我去留的浑话,可见是不把我当自己人的",宋照明微哂,“还有呢?他没说别的?”“他说他只盼着你好。"石隽讷讷道。
“如今这样,我怎么好?"宋照峒不再理会外间,背过身去瞧那窗外的日光。房内默默不语,日光一棱一棱地偏斜,终是袁鸣宇打破了这沉默,“这话虽不该由袁某来说,但请娘子容某冒犯一次”,他停了一瞬,无人应声,刚欲止住话头,屏风内传来两声敲击杯壁的“叮铃”,他知这是宋照明在应,便接下去道“将军不便时刻与我们联系,但某确知,将军此行与众人分别,将暗中前往京城,正巧此次宁化军活捉哥舒哲布,河东也需派一行人押送其前往京城,老娘子不弃,不如与我等同行。”
“回京?“宋照明提了一口气,她刚从那龙潭虎穴中出来,还要再回去吗?没待宋照明再应声,房外传来梳雾的通报,帘子一打,况方便推了门进来:“袁长史可教人好找,正巧石校尉也在此处,快随咱家一起到府衙去,袁长史今早下的命令,眼下武府尹已寻回来了,郑司马并众将都聚在一处,等着二位共同商讨河东的安置诸事呢!他们一帮老爷们儿也不便来此处,咱家只好做这个报信的。”
闻此言,二人也不便耽误,忙理了衣服起身,况方对宋照明又问候了一番,他原是天天来瞧宋照明的,两三言也就打住,宋照明向他们简述了自己对河东诸事的方略,仍是以病称辞了这次议事。“袁某方才所说,还望娘子好好思量,某也是指条路,走不走只看娘子自己。“袁鸣宇临走时,还是回身向宋照明留了一言。却说这边小小前厅,一时间聚了许多人,余态难得闷闷地不讲话,坐在角落,张扬一向寡言,此时则是不住地望向门口,武宣让明明坐在上首,肩背却伯偻着,身上的衣服褶皱明显,大抵是到太原后,家也没回直接被引来这里,郑禹衡翘着二郎腿,手里提溜着新买的折扇,翻来覆去的摆弄,城中太平了,他那些活泛心思又回来了。
“仗打赢了,袁长史眼看要升官,官架子也大了,让我们在这里一顿好等啊”,瞧见三人进门,郑禹衡不耐地呛声。石隽“嗤"了一声,还是和袁鸣宇一同,规规矩矩地给众人作揖。“今日召集诸位,有两件事要一同探讨,一是已经收复的河东失地要如何安置,再者押送哥舒哲布回京一事,也得拿出个章程”,众人到齐,况方先开了囗。
河东冗官不多,做实事的官员,如徐匡良等,在这次交战中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可供调派的人所剩无几,安排起来不难,在座的少不了要身兼数职。张扬先前才从岚州来,本身执掌一州军事,战后他先兼一阵岚、朔、云三州的统兵权,守在大晋最北线,石隽和袁鸣宇在本次进京的名单上,余态则仍驻守太原,以地势优势,辖制代、忻二州,人员短缺,政务上只能先由武宣让顶着,待朝廷正式任命下达后再做调整。
“如此就劳烦诸位了”,况方与众人商议着,将定下的差使录了,一并呈予朝廷,他作为监军使,亦是这次回京的主事人。““况监军客气”,武宣让回过神,得知自己不仅官职未失,还得以再做一些时日的河东之首,猛然松了口气,似是找回了主场,说话也不再拘束。“谁说本官要回去的”,郑禹衡方才以为自己定会留在太原,因而没留神听众人说话,此时冲到况方案前,欲探头看他字迹,甚至要上手明抢,“况公公自己要回去,我为何也要跟着?河东百废待兴,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就这么一句话把我支回去?”
“郑司马是来历练的,河东战事已了,该看的该学的都见识了不少,您一个人留在这里,若有什么磕了碰了的,咱家向贵妃娘娘也不好交代啊。“况方嘴上回他,手上动作不停。
“娘娘说的是让我好好在这里施展一番,这才哪到哪”,郑禹衡一手压住况方的手腕,“我不回去,要回你一个人回去便成。”“郑司马别说这话,我们这小地方,供不起您这尊大佛,京中地方大得很,有的是您施展的地方”,石隽知绝不能任由郑禹衡留在此处,季将军一手打造的河东固若金汤,在这前后衔接的关键时刻,被郑禹衡横插一脚,即便他行事不大聪明,也像在军事腹地埋了颗地雷,只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石隽!"袁鸣宇喝住他,反身向郑禹衡道了句莫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郑司马这几日在太原也跟着我们担惊受怕,想必心心中不好受,眼下看着平静,实际危机四伏,我方大军疲惫,而突厥方损失哥舒哲布,他既是小可汗文是一员大将,绝不会善罢甘休,河东众将,仅有张、余两位将军留守,曲岩心不知所踪,若对方卷土重来,郑司马算算,我们胜算几何?”郑禹衡面色变了几变,仍是不平道,“袁长史可别谁骗我,若真有这么危险,你们怎么不留下,季将军还没回来,你们放得下心?”提到季息,在座数人面色都不大好看,余态进来半日,第一次抬头,定定地看着袁鸣宇。
“季将军在暗,突厥在明,他始终有先手优势,可太原不一样,这是个大靶子,我等不是想走,是不得不走,那送俘虏的派遣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二人的名字,皇命在身,我等哪里有选择?"袁鸣宇不欲在此处谈及季息,想含糊带过,只揪着其他回应。
可有人不满他这么做。
刺耳的,木椅摩擦地板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余态三步并作两步,猛地起身冲向袁鸣宇:“将军究竞去哪了,一个个平时受着将军的恩惠,现在人不见了,你们倒像没事人似的!”
他劈手一指,怒火直冲张扬,“还有张扬,是他最后一个见到将军的,说是因为将军有伤分头行动,可回来这么久,也没见一个传令兵回报他们的情况,太原一战,咱们哥几个都有功,可这弃将先行一错,张扬他不能不担着!”“余将军切莫冲动,将军与张扬分别时,伤已不碍事了,只是易拖慢行军,是将军自己为大局考虑,这才让张扬先行的",袁鸣宇伸手拦下余态,费劲将他拢到一旁,张扬始终目视前方,不曾开口。余态焦躁不安,他又急又恨地盯了袁鸣宇数息,自知自己这样下去还是辩不过袁鸣宇,可心心中怒火燃得他一刻不能安生,亟需找个出口,找个人发泄。张扬见他这样,还是不言语,只上前一把掰住余态的膀子,向袁鸣宇轻轻点了点头,将余态半拽半拖地带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余态的怒吼,和张扬平静的声音:“多说无用,此事是我欠考虑,我亦忧心将军,你若如此,不如我们打一架痛快!”门外拳拳到肉,门内言语交锋,袁鸣宇和石隽软硬兼施,一步也不肯相让,将郑禹衡劝改了念头,诸事才算真正定下来。春寒渐消,汾水沿岸的柳枝都抽了新条,来看宋照明的小娘子一茬接一茬,万冬青更是来了数次,知她病中苦闷,每次来少不得带点街市上的新鲜玩意但高雁翎的消息从没来过。
“赵娘子,在下给你引荐两个人!"这日,绾风帘一打,石隽的声音就传了来,他从院外兴冲冲地跑进,身后还跟了两个步伐矫健,肩宽腰挺的女子。宋照明已差不多好全了,季息前日也不知从哪里支来的信使,暗中报了个平安,明面上仍是失踪情形,宋照明心下稍宽,今日理了妆,正坐在厅内。“赵娘子今儿气色倒好!“石隽借着光瞧了瞧她,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好,自己也算对将军有个交代。
“这是带的谁?好英俊的女子!快介绍一二!"绾风碰着石隽,总是比平日还要伶俐两分,见着新面孔,心中新奇,不觉嘴快了些。宋照明倒也不在意,以眼神示意石隽快道来。“这是跟在武馆师父身边长大的两位娘子,是将军特别留意,要在下教好了规矩带给娘子的,她们身上都有功夫,人也机灵得很,娘子使得惯就留下。”“这是什么话?带过来,使得惯,人不是物件,旁的我管不了,只别在我这儿这么说了",宋照明谢了石隽的好意,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将介意说出囗。
见石隽点头,宋照明才又扭过头来,仔细瞧了瞧两位娘子的面孔,挨个问叫什么名字。
“奴家在家唤二妞,也没正经名字的,娘子看着取一个罢。”一个看着成熟些的先答了,另一个身量低些,还扎着双丫髻,也跟着点了点头。宋照明牵过二人的手,左看右看,又叫了院中晒书的梳雾进来,几人打过照面,见彼此面上都有欣赏之意,才小心道,“既这样,你二人就同绾风梳雾一样”,她同那个高挑些的道,“你叫簪云可好”,又问那个稚气些的是否愿叫“叠岚两人听了都喜欢得很,一时间几个人相互叫了名,亲亲热热地挽着出门去看住处,房内只剩下宋照明并石隽。
“石校尉今日就是来荐人的?"宋照明吹了吹唇边的热茶,轻饮一口,直视着石隽。
“不瞒您说,确实不止",石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上带有梅花印记,“这是袁长史要在下带给您的,严相来信。”
宋照明一目十行,信中详述了京中最近的几件大事,又力荐他们尽快回京,读到最末几句,她莞尔一笑,“难为严相记挂,在信中特意提及皇后娘娘和幼弟,知晓他们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既已如此,你们是何打算?"这封信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宋照明也不再拐弯抹角,“即便回京,河东也不能丢开不管,曲岩心和高家父女,一点消息都无吗?”
“曲岩心仍行踪不明,我们疑心他已暗中受到安王接应,宁化军当前分不出兵力去搜寻,数日过去,他可能已南行出了河东,高家父女二人已在返回河东的路上,娘子的河东地形图帮了大忙,我们是在襄陵截到的人,没费多少口舌,就让他们也一同返京。"石隽一一作答。
“高家根基在此处,季息不在,他们会河东后无人压制,恐出更大的乱子,以商道和京城贵胄销路诱之,让他们一道回京,放在眼皮子底下,倒也放心”,宋照明颔首,抬眉问道,“那你今日来,还是为了劝我回京?”石隽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努了努嘴,意指信封,“严相信中所言,娘子也看到了,河东的军粮案,宋尚书的治河案,症结都在京中,严相手边查案的人手也不足,全天下若说谁对这两件事最关心,在下想,除了娘子也没人了。”
“你们从不肯开诚布公地同我说,我看只把我当件物什,哪里有用哪里搬罢了,时常还放个引子勾我,没半点诚心。“宋照明反手将茶盖扣紧。“娘子这是说哪里的话”,石隽刚想反驳,可想想他们家郎君每次的欲言又止,看在娘子眼里,可不就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吗,他不敢回话,只说,“另者,将军也担心娘子的安危,我们都回去了,您一个人留在河东,如有什么意外,便舍了我们的命去也无济于事。”
“说来说去还是这点事”,宋照明摇头,“口中说由着我,想在哪出便在哪处,实际一个个鬼得很,我还没说话呢,倒像我多为难你们似的。”石隽平日机灵话一筐接一筐,今天也当了回哑巴,好像怎么说不对。“我今天就要你们一句实话,你若没这个份量,就叫袁长史来”,宋照明敲敲茶盏,“季息回京是去述职吗,他是去述那个在河东征战八载的季息的职吗?换句话说,宁远将军这个人,这回以后,还存在吗?”“娘子……“石隽身上泛起细密的冷汗,双腿一软,就这么从椅上滑到了地上,“您……您全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和我说,直把人当傻子糊弄”,宋照阴懒得瞧他,最后留了一句,让他们想好再来,就转身进了屋。石隽回去仔仔细细全和袁鸣宇说了,袁长史倒平静得多,只告诉他:“这是生的你们家郎君的气,他不在,你就多消受罢。”傍晚日光收束了一天的微尘,几个丫头安顿一番,回来服侍宋照明用晚膳,簪云叠岚换了新衣裳,大家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对住处可满意?若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和她俩说”,宋照明指指绾风梳雾,又从里间取出荷包,给了梳雾半锭银子,“这段时日,你们跟着我受苦了,这些钱你拿去给她们两个小的补些家当,也给你俩买身新裙。”几人都要推脱,可宋照峭哪有把送出去的钱收回来的道理,执意要让她们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