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二十八章
宋照明心里松了弦,人霎时斜倒去,险些掉出墙外,绾风梳雾一边一个忙紧紧挽住她。
“天亮了?"宋照明转头看,“哥舒哲布这是撤了?”“可不是撤了”,袁鸣宇一夜血战,也是终于松了口气,扶着墙一步步爬上来,“他们这一撤,至少要午后才会继续,也给了咱们喘息的时机。”“又过了一天”,宋照明站得太久了,现下一动,脚麻得像长在了原地,“坚持过今日就好了”,她轻声道。
兵士们在安全处摆了饭,袁鸣宇招呼宋照阴多少吃点,可在座的谁都吃不到心上,“火油还足够吗",袁鸣宇招来传令兵,细问各门的情况。“若从下午再战,挨到傍晚总还是够的。”“也不能仅以此算”,宋照明吃了两口,就又把馒头放在一边,蘸了点水,在地上写写画画,“投石车不是长久之计,难保哥舒哲布这次再来,不拿新的计策对付咱们。”
“攻城之计,除了攀墙、击门,剩下的均要靠地利,像水淹、地道这些法子,对付太原,占不着好的,娘子说,他们有新计策,指的是什么?”“若某是哥舒哲布,这次便不再分散兵力,而是专攻一处",宋照明指尖微动,画了个雏形,“将兵士们分为三队,一队持盾牌,向上高举,抵御上空的火星和飞箭,一队携火矢,射向城墙和城门,最后一队则专注排除我军之前布下的陷阱,为另外两队开路,三队交替前进。”“那他们也要备足量的火油才行",袁鸣宇沉吟。“非也”,宋照明说出自己真正忧心之处,“我们除了涂抹火油的巨石外,还射了诸多裹着火油布的箭矢,有些落地时并未燃尽,有的在空中便被风扑灭,人油还残留在箭矢上,虽离得远看不清,但某隐隐约约看见,似有突厥士兵在捡地上的羽箭,难保他们不是想用此法。”
“那以娘子之见,当如何应对?”
“我们这次不射火矢,改掷灰土。”
“灰土随处可见,不必担心余量,洋洋洒洒,扑灭城墙上下的火星,掩住突厥兵口鼻耳目,难看清也难呼吸。妙计!”果不其然,太阳当从墙头上偏移,突厥军就出现在宋照明的视线里。这次哥舒哲布举全军之力,向北门攻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盾牌、火矢、云梯一应俱全。
从午后战至傍晚,宋照峒不断召集其余城门的守兵前来支援,城墙虽有灰土格挡,但一日下来,也有不少砖石脱落,靠近城门处,外层石块已是千疮百哥舒哲布这次并未身先士卒,而是在大军中后方,指挥两翼士兵不断组成前锋,掩护受伤或疲累的士兵后撤,以最大程度保护攻城的有生力量。“看来哥舒哲布打的是耗到底的念头",宋照明同况方言道。剩余的几处城门仅留了不到一千人,其余人都并到北门,由袁鸣宇统一指挥,余态带领机动队在城墙上游走,况方因此得了闲,在宋照明身旁歇息。“那就和他们耗到底”,况方一改平日慈眉善目的模样,言语中透着狠厉,“看是他们先攻下太原,还是将军先回来。”宋照明侧头瞧了一眼况方,似有些讶异,“没想到况公公对季将军这么有信心。”
况方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却没言语,他伸出皱皱巴巴的双手,来回抚摸着城墙,隔了许久,才轻声说,“娘子别打趣老奴了,季将军是谁,娘子早就知道了罢。”
宋照明没立刻回答,脖颈向上一扬,眼睛轻眨,语调罕见地带了些这个年岁的俏皮。
“嗯?他是谁?”
况方不自觉地眯了眼,转头仔细看着宋照明,张了张口,眼神转了几转,没来得及说出口。
“娘子!“眺望台的小兵似有急事要禀,人还在一丈外,就急着喊她,“娘子!城西三十里处有军队出没,约四五千人,现下还看不真切,但我们几人都个瞧了,举的是季将军的帅旗!”
宋照明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没再接着问方才的问题,她同况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笃定。
“传我的命令,换火矢进攻!速将这一消息报给袁长史和余将军,让他们准备转守为攻,配合季将军内外夹击,将突厥军一举吞下!”耗心心竭力多日,宋照明脸上首次绽开笑颜,疲累也遮不住她的好心情,传令兵前脚刚走,后脚就又被她唤住,“另外再通知郑司马,让他整合目前的余粮,就说季将军马上班师,提前准备好他们的饭食!”“娘子若是不放心此事,老奴也同去吧。”宋照明点头后,况方也下了城墙,身边忽然少了数人,春日傍晚仍有些料峭寒意,晚风卷着火烟涌来,宋照明却不觉着冷,看着远处那一星火光和玄色占战旗,周身泛着舒展的暖意。
这些时日的心惊胆战,好似都随风散去了,宋照明再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她扶着墙,一点点将嘴角牵引至耳根,她弯了身,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小腹攥紧着疼,她的眼角溢出泪来,笑声里带了哭腔。“朔州失守!云中城破!绰术仑身死!哥舒哲布休要再负隅顽抗,即刻放下刀枪,将军或可饶你一命!”
“朔州失守!云中城破!绰术仑身死!"随着远处军队越来越近,口号声犹如响在耳边,城墙内外的晋军共同高呼,这三句战报充斥着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宋照明命余态率一万将士,由侧门出,接应季息的队伍,并合力从后方对突厥绽开包围之势,如今四面围合,每个人的口中都喊着同一句话。鬼魅,是鬼魅!在突厥兵发觉那队突然出现的兵士时,他们就被恐惧淹没了,哥舒哲布在大帐里曾慷慨言辞,他们绝无可能从云中返回,突厥守兵本应将他们撕得一丝不剩,可他们回来了,马蹄哒哒,扬着战旗,血迹斑斑,就这样突出重围,从突厥的河东大本营杀回。
玄色战旗浸透了鲜血,战甲上都是拼杀的痕迹,任谁从表面看,也是伤痕累累的残军,可返程的那五千人,不论身上如何残破,眼神都亮得惊人,他们融入大军,就如火星掉入木柴堆,瞬间点燃所有晋军。原本列阵齐整的突厥军,从外侧开始溃散,像一整块蜡,由边缘始,被火焰卷曲、融化、吞噬,先是盾兵的盾牌掉落,接着一排排的士兵错乱绊倒,火矢来不及射出,人已被斩下,最后行进的大部队溃不成军。“是我们赢了,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宋照明焦急地在交战的人群中寻找季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安危,可厮杀激烈,她也辨不清,倒是哥舒哲布显眼得很,他本就生得壮,使一轮大弯刀,在战场上如铁球般四处冲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哥舒哲布!末路还要张狂,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余态立于马上,他身侧,是千里迢迢奔赴至此的张扬,在城门口收束晋军做最后围剿的,是在太原城外五十里处,与张扬碰上的石隽,而袁鸣宇则已登上城墙,命弓箭手瞄准哥舒哲布,勿要再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宋照峒环视整个战场,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季息呢?季息理应站在最中间,接受哥舒哲布的俯首称臣,可此时此刻,他竞如消失一般,无影无踪。哥舒哲布像一头疯狂的公牛,在狭小的斗兽场左右奔突,他身遭的亲兵已被清剿,只留下几个同他一样身负重伤,勉力支撑,不断有箭从晋军方射出,短短一刻钟,哥舒哲布周围,已是一片箭矢打造的死地。“季息呢?"哥舒哲布同她有一样的疑问,“叫季息出来见我,怎么?我连让他亲自出面受降的面子都没有吗?”
“你肯投降?“余态粗眉一挑,发出糙厚的笑声,“别骗老子!”“不得无礼!"张扬迈出一步,挡在余态身前,“小可汗若投降,大晋愿予以礼遇,只不过,免不得要随我们去一趟京城了。”“哈!你们算什么?我要季息来见我!"哥舒哲布不搭他们的话茬,仍旧叫嚷着,要季息亲至。
“季将军已回城,小可汗随我们入城自会见到”,张扬亦不让步,他话音一落,身周的晋军皆向前半步。
“别在这儿蒙骗老子!从头到尾都没见着季息,他怕不是已经死了罢”,哥舒哲布突然仰天长笑,弯刀横挥,直指张扬面门,“那这场仗,还是老子赢了!”“少他/妈胡说!"余态不待哥舒哲布再言语,长枪于空中一划,刹那间就冲上前,与他战在一起,一时间,尘土纷飞,双方俱使了全力,刀枪互不相让,碰撞的响声,城墙之上依然清晰可闻。
可宋照明早就听不见这许多了,她在张扬劝降前,就循着空隙跌跌撞撞直奔袁鸣宇而去,顾不得墙外的剑拔弩张,也一时间忘了什么男女大防,她一把抓住袁鸣宇的外甲,“袁长史可见到了季将军?”“不…不曾”,袁鸣宇似也才回过神,向外张望去。尸山血海外,不见季息的身影,只听见哥舒哲布一声长笑,“他怕不是死了罢!”
“娘子!娘子!"宋照明眼一闭,闻言竞只有出气没进气了,绾风梳雾立时跑来撑住她,不断高声唤。
过了片刻,宋照明的呼吸终是渐渐平缓,袁鸣宇原先学过些医,也算半个郎中,忙探手把脉,松了口气同几人道,“娘子听那浑话,一时间乱了心神,晕过去了,也是近几日太累,这一晕身体便顶不住了,现下等于睡着了,倒也不妨事。”
袁鸣宇指了人同绾风梳雾一起送宋照明回府,不欲再费口舌,命弓箭手瞅准时机射穿哥舒哲布的双膝。数人在城墙上下僵持一阵,余态挑翻了哥舒哲布的长刀,晋军一拥而上,将哥舒哲布扯下马来。宋照明被半扶半撑着下了城墙,原本候在一旁的轿夫,因着前线混乱,早被宋照明支去内城,绾风梳雾只得一步一挪,待到兵士找了送伤兵的担架来,厂人才快步回去。
战事结束,不再一天天地数日子,光阴不觉过得飞快。宋照明自那日昏倒,身上一直不爽利,兼之守城半月,早积了一堆的毛病,只是情势紧迫,精神绷紧,竟也硬挨了过去,现下骤然放松,可谓病来如山倒,数日都连绵病榻。
战后的太原如同覆了一层麻纱,处处都灰蒙蒙的,飞着散不尽的硝烟。袁鸣宇这日方出门,就被人喊住,说是赵娘子有请,他累得头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反问:“哪位赵娘子?”
只见那头绾风满是郁闷之色,显然是腹诽这才几日,袁长史便把娘子给忘在脑后,将军不在,袁长史竞连一句关心都没有,这下还说出这种话,袁鸣宇走起紧赔了一句,匆忙跟着她去了。
到将军府后院,二人才步履稍缓,绾风轻声解释,娘子还不能起身,只得在卧房见面,为着男女大防,便隔了道屏风。说罢,房内倒有人先推了门请他进去,袁鸣宇抬头一看,却见石隽一脸苦相,早坐在那等他。绾风梳雾退出去合上门,房内只他们三人。“袁长史见谅!劳烦二位迁就某”,宋照明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显然是尚未好全,喉间听着还有些艰涩。
“不妨,不妨!"袁鸣宇嘴上应着,心头急着回想这几日筹措的说辞。“季将军如何?这都三四日了,可有消息?"宋照峒不打含糊,没等他坐稳,就丢出一句。
石隽冲袁鸣宇摇摇头,用口型比划,模模糊糊是“猜到了"三个字。袁鸣宇一时摸不清头脑,这件事从头到尾诸多关节,不知宋照明是猜到了哪一个,便打算先诈她一诈:“娘子心下既已都清楚了,不知有何打算?”“袁长史这话好生没道理”,宋照明轻哼了一声,带起一阵咳嗽,“某真真地全被蒙在鼓里,两眼一抹黑,这才虚心求教,能有什么打算?”石隽旁日只见袁鸣宇拿话刺人,第一次见他吃瘪,扭头冲他刮了刮脸,努努嘴。
“娘子也是冤枉袁某了”,袁鸣宇没理石隽,“季将军这些时日确实从未传信,某也拿不定主意。”
宋照明恨不得把屏风搬开,面对面地审一审这老滑头,“将军临走时就是这么交代你们的?遇事都防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