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问一出,晋军朔州大营内静默无声,袁鸣宇将面前的信纸对折再对折,用尖角处戳了戳季息的胸口,缓缓点头,无人知晓二人那日商议了什么,争到最后都有些面红耳赤。
收到信的夜里,余态和张扬复又回到季息处,烛火幽幽,河东舆图铺展在脚下,袁鸣宇先开了口,“太原情势危急,我们必定要援,可云中不过一步之遥,今时今日,不知几位可有妙方?”
张扬借着光瞧了季息一眼,见他不言语只盯着地面,心知他多半已有了决断,今夜再议只为告知罢了。
“咱们下午不是说定了嘛?将军,你一声令下,末将今夜就回援太原!”季息冲余态略颔首,并未接话,反问张扬有何决断。“末将亦愿领军回援”,张扬一向惜字如金,帮人解围时除外。“太原是河东根基,容不得损伤,既然大家皆同意撤军回城”,袁鸣宇顿了顿,越过两人直视季息,“将军,云中便之后再说罢。”烛光摇动,季息眉间的阴影愈深,他收紧手掌,大拇指上下划过桌角,“河东百姓苦战久矣,此次既已远征,何不一举拔下云中,突厥在河东失了立足之地,来日即便我……们不再动作,河东亦会无恙。”“可将军,太原形势你也清楚,只万余人是不够的,大军要尽数回援,能派去云中的人手少之又少,即便以将军之能,亦无全胜把握",袁鸣宇知季息忧心什么,他倾身上前,“不论今后如何,将军万不可急于一时。”“袁少尹所言我亦知,但若此时全军疾驰回师,岂不是正中突厥下怀",季息理了思绪,徐徐道,“孙子早有言,卷甲而行,日夜不休,奔行百里而争利,即便勇冠三军也难不被俘获,大军此去,粮草不足,是疲惫之师碰上突厥的得胎之师,先天就落了下风,不如大军去后先休整一二,据城对峙,待云中已破的消息一到,突厥心神慌乱时,再大举反击,倒也算围魏救赵。”“将军还是执意如此吗?"袁鸣宇辩得已有些乏,苦口相劝,“某担心心的不是此策不灵,而是将军安危,云中一战无异于深入虎穴,若是将军有任何闪失,某……某万死难辞其咎”,袁鸣宇言未尽,声音已颤抖,看着季息眼中带着恳求。“我心中有数,袁少尹无须多虑,信我便是",季息双手握上袁鸣宇,垂头在他耳边,“战后一切难料,河东需一枚定心丸,云中非打不可,不然,我怎能放心去。”
翌日,袁鸣宇率大军三万回师太原,余态领兵一万接应石隽,季息和张扬仅带五千精锐北上云中。
滤沱河不复往日浩浩汤汤,绵延数州的水脉被切断,二月的河东道,四处弥漫着沙尘气,好容易盼到大雨倾盆,接到掌中也似泥水淋漓,于解渴无益。自上次兵败岚州以来,哥舒哲布在突厥大帐内的位置愈加尴尬,身为先可汗的长子,一着不慎便是众矢之的,虽有亲娘保驾护航,可接连失利,反倒让这份托举成了众帐口中的笑柄。
是以,一有晋军欲攻代州的消息,哥舒哲布即刻坐不住了,三个月间的屈辱和愤懑附着于长刀之上,凝练成他尽锐出战的决心,调河东道全部主力汇聚于雁门上下,仅留绰术仑督守云中,从诱敌深入,半道截击始,他就再没留手,誓要长驱直入,将太原握于股掌之中。
哥舒哲布已在雁门等了三日,突厥大军迫近唐林,他数着日子,本欲待晋军疲乏再将其一网打尽,可五万兵士的饮食不等人,不断有裨将上报营内饮水短缺,唐林一战不可再拖。
“至高无上的天神哪!请保佑您流离的孩童,击败草原之外那狡诈的野狐!"哥舒哲布亲吻过刻着神像的毛毡袋,双手举过头顶,捧起祷告,众将齐聚中军大帐,他已拜过腾格里,今日便是突破唐林,进军赤塘关的好日子。“参见小可汗!参……参见各位将军!"帐外扑进一突厥士兵,搅了哥舒哲布的兴致,“急信来报!朔州被晋军所占!我们……”“晋军?哪里来的晋军?"哥舒哲布回身,手在刀柄上摩挲,“季息前前后后为雁门关费了这么多心思,此刻要么在唐林要么在太原,报信的人可看见是谁领的军?人数多少?”
“领军的是先前被分去守岚州的张扬,他们从后山来的,声势不大,应不过万余人。”
“好啊,又使这一套,他们汉人把这个叫声东击西?"哥舒哲布将神像收在胸前衣袋,“不过再奸猾的秃鹫也敌不过雄鹰的利爪,我们有腾格里保佑,六万人马,精英尽出,这点小伎俩又能如何?今日我们便攻下唐林,咬死赤塘关,任季息使再多心眼,也要败于我突厥马下!”自南而上的不仅有春风,还有恼人的诏令,况方自领了圣旨回来,就闷闷不言,宋照明并郑禹衡盘点完这几日的钱粮耗费,也同坐在案前。“按时间推算,这是六七日前的旨意”,况方将诏令展与两人细瞧,沉声道,“那时雁门还未开战,朝廷便下诏要季将军于太原迎击突厥。”郑禹衡还没坐好,便惊讶出声,“这么早?朝中难道有人能预卜先知?早知季将军不会仅仅盯着雁门一地,才特意来这么一着?”“非也”,宋照明也觉得这旨意古怪得紧,从走漏消息到提前开战,与其说是预判了她和季息的计划,不如说是有意将季息留在雁门至太原一带的战场上,像特设了什么圈套等人去钻。
“如今的境况,季将军也必得回援,倒与这旨意一致了。”“你们快写了信给他,先前非要自作聪明地去朔州,现在还不是乖乖回来,竞然瞒着我,罢了",郑禹衡将纸笔推在宋照明眼前,“看在这几日的份上,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传令他速速回太原便成。”“不可”",宋照明伸手抵着被推来的物什,眼中的抗拒不似作假,“季将军绝不能回太原。”
“你发什么神经?要抗旨不成?”
“娘子是否有旁的顾虑?“况方一手按在郑禹衡肩膀上,向下瞥了他一眼,“可旨意必要传达,见了信,季将军自会有他的考量。”“况老头,你到底是来这儿作甚的?监军代行监督之责,你就一日到晚地由他们胡闹?”
“还请郑司马放尊重些,朔州情势你我皆不知,季将军才是那个担着的人,郑司马既这么有声量,不如将太原府上下的事一肩挑了,那某绝不多言,悉听尊便。”
郑禹衡倏地起身,张口闭口半天,最终只“”了一声,又不情愿地坐下。“云中近在咫尺,放弃长途跋涉的目的地实在可惜,可曲郎将不知所踪,石校尉独木难支,朔州方向须得有兵来援,只不过来的不必是季将军罢了”,宋照明隐了真正焦心所在,对上郑禹衡的眼睛,毫无相让之意,“某会传令大军回师,亦会建议季将军直取云中。”
他之所愿,亦是我之所愿。
春风吹不绿唐林的柳树,干涸的滤沱河亦拦不住突厥铁骑,石隽因与曲岩心分兵,手下不过万余人,加之雁门一战死伤过多,到唐林时只剩几千人。突厥以逸待劳,骚扰唐林多日后,终是举军出击,石隽率部全力抵御三四日,为了尽可能保住仅存的战力,在百姓退至赤塘关内后,他也引兵回撤。草长莺飞二月天,忻州平原之上,却尽是晋军的血迹残骸,石隽片刻不敢停,他再不能失去任何一个战友,马蹄带起的风划伤嫩草,晋军自唐林一路奔回赤塘关,点燃这座千年古隘的烽火台。
哥舒哲布紧紧追在晋军身后,似只死咬兔子的野狼,飞箭是他的利齿,登云梯是他的爪牙,余态由岚州绕至赤塘关时,石隽正在城墙上迎战,面上热汗流过血痕,格外狰狞。
“老曲他真的……"余态扶着石隽右臂,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见石隽只点了点头,余态扬手重重拍上城墙,沙尘纷落在二人身侧,喊杀声里无人应话,石隽的伤口在拉弓时再次开裂,泅出血迹红了铠甲。赤塘关对双方而言均是一道缓冲,哥舒哲布步步紧逼,有石隽坐镇关中,余态率轻骑几次趁夜出关,狠狠锉了突厥的锐气,可此计并不长久,待大军抵达太原,他们便再次缩小防线,由被动防守变为主动诱敌,确认百姓安好后,退居太原。
半月了,宋照明似守着一座茫茫荒原上的孤城,难民如海浪般在战火狂风中,汹涌而来,城内人心惶惶,每日都有人哭着喊着,熙熙攘攘的闹市里店家者都闭门不出,临时搭建的住所像一簇一簇堆起的草垛,无家可归的孩童不如那被风吹起的枯草。
这里再不是那个初见时的太原,疮疤被战争掀开,在雨水滚落里,流出骇人的恶脓。
夜里狂风如野兽哭号,更漏声隐在心心跳里,偶有不识趣的风撞了门窗,宋照阴都恍惚是季息回来了,扯了床帘喊绾风去探。可城门紧闭,烽火台的星火只照见霏霏雨夜。宋照明日日与官兵同上城墙,在银灰天色下,着赤色衣裙,像一只展翅的朱雀,亦如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况方伴在她身旁,亲率守兵防御,他们不知,援军和敌人,哪个会先到,可他们在此处,百姓的希望就在此处。
雨下过一阵又一阵,宋照明等来了袁鸣宇,也等来了石隽和余态,可她最在意的那个人,始终在千里之外。
“季将军果真去了云中?“宋照明与袁鸣宇同坐,听他讲此前的战略安排,心中似一块石头落了地,松口气的同时也越发空落落。“娘子莫惊慌,将军定会平安归来”,袁鸣宇自己也悬着心,这话说得磕磕绊绊。
“他终是去了”,宋照明抚着心口,侧头笑看袁鸣宇,倒少了先前的不安神色,“我就知他定不会放过此战。”
宋照明言及自己对太原的顾虑,季息若不管不顾地回来,极可能会落入他人的圈套,与此同时,云中一役虽冒险,定的却是河东几年安定,在所有人举棋不定的时刻,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这场赌局中下了注,赌季息必会以少胜多,拿下云中。
连日的无力,被这远隔千里的心有灵犀消融,四肢百骸复又充盈了力气,在袁鸣宇几许讶异的目光中,宋照明起身理了理裙摆,扶正有些滑落的木钗,面色如春雨洗过的海棠花,连日操劳后,总算盛了些红晕。“先前就三人在城中,某也不曾畏惧,现下众将归位,更是多了底气,将军既这么相信我们,那绝不能让他失望。”“这一战,要彻头彻尾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