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由股成泉,汇入江河,随地势奔涌,穿过整个河东。这夜的五台山也是暴雨连绵,曲岩心与部将藏身于山洞,木柴浸了水难点燃,周遭尽是泥泞,夜里春寒料峭,无光无热湿气潮涌,骨头里都泛着冷。他们在西侧听见喊杀声,恐是突厥大部队守株待兔,曲岩心立刻主张按兵不动,躲入五台山,静待突厥进入陷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期间有裨将提议出击营救,或回城驻防,皆被曲岩心所否,就这样耗到夜里,突厥军再没出现。
“郎将,我们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曲岩心的副将亦脸色惨白,鸡皮疙瘩漫到脖颈,裹着外衣问道。
“至少等到雨停罢。”
曲岩心坐在洞口,阴雨绵绵,云雾蔽光,在此处甚至辨不清天日,他抠弄着兵甲上的旧皮,嘴里含含糊糊地反复呢喃,“会平安无事的,季息还在太原,他会守住赤塘关,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守夜的士兵经过,见曲岩心在梦里打着颤,上前轻轻推他,“曲郎将?”“曲岩心!"宋照明翻身坐起,天色还朦胧,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混沌不清,醒来瞬时忘了大半,只记得曲岩心的黑暗中的注视,那种刻骨的阴寒驱之不散,她极了鞋披上外裳,就跑去季息的书房。“曲岩心,生于岚州,有突厥血统,十四岁参军”,她一条条翻看着书简存档,一切看上去都无错漏,她却始终惊疑不定,土生土长的河东人,却无父母记档,人口户籍也对不上号,是在战争中离散,还是另有隐情?“娘子起得这样早!"况方一推门便见了宋照明,忙唤绾风梳雾来,“你们娘子怎地头发还散着,快快拿了蓖子来,小石头不知是怎么管的,一个个的没规矩”,说罢,他亲给宋照明梳了髻,要她二人好好反省。宋照明只能任由他摆弄,“况公公莫怪她们,是我急赤火燎地出来”,她手里捧着卷轴,一低头便吃痛。
“也不差这一时",况方将文书取了,要她安生坐着。“昨夜的信……
“已派人回了石隽,娘子放心”,况方打理好,二人相伴往府衙去。况方同郑禹衡忙着安排城内营生,宋照明理好思绪,又另写了封信给季息:……不论曲岩心生死叛归,突厥都是太原可以预见的敌人,唐林本就地处平原,虽建了城防,可终究不如雁门天险,若突厥率大军猛攻,抵挡不了几时,太原危在旦夕。”
宋照明落笔凝重,亦添了几笔对曲岩心的猜测,将信纸叠好,放入专用的信筒中,想着季息此时或许还骑着蹑景,奔驰在荒野之上,只觉心里空空的,她呆呆地,将信筒在手心捏了半响,又自己将其拿出,展开已有些卷曲的纸张,在末尾加了两行小字。
“唯恨不能天涯同往,暗慰尚可咫尺解忧,不迟不忘,莫急莫伤。”“盼君归。”
风急草紧,鸣雁长烟,此时的季息,已与驻守岚州的张扬合兵,入了管涔山,在高处遥望朔州,孤城静静矗立于落日之下,护城河的粼粼波光,在夕阳中如两条血带缠绕。
“要我说,咱们直接冲进去,掀了突厥人的窝!“余态后倚在马背上,手上玩着根狗尾巴草。
正是傍晚时分,他四人骑马巡营,商议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朔州军防,沿河进入云中。
“你可消停些罢”,季息路过甩了他一脚,马儿快跑起来,险些把余态仰倒。“等斥候回来再说,若朔州布防全在西边,就算咱们再小心,恐怕也绕不过”,袁鸣宇慢悠悠走在最后,这几日连着赶路,他这身子骨已有些吃不消,好容易能缓口气,不欲跟他们打闹。
张扬走几步便停下等他,一月多未见,大抵是主持一州的缘故,越加沉稳了些。
值日的士兵正一袋袋地往伙房运粮食,碰上他们,皆慢了半步,点头问好。“不讲究这些,粮食要紧”,季息摆摆手,让他们自便,骑马走出半里路,忽又回转,指着其中一个伙夫,皱眉道,“你把粮袋拿下给我看看。”他一出声,周遭众人都围拢过来,余态下了马,走至那伙夫身旁,肩膀一甩,双手一拉,袋口便散了大半。
“将军,这……“那伙夫已是双股战战,惊得跪下连连磕头,“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袋中赫然是粮食混着砂砾,乌乌麻麻一片,土沙竟有半袋之多,季息弯身捻了一粒,凑在鼻尖细闻,“有股霉味",他转身见了那不敢起身的伙夫,也未斥责,“不关你的事,去把你们百夫长叫来,我有话要问。”伙夫忙不迭跑去唤人,余态将附近的另几袋粮全解了,竟有一半都如是。“我听这袋子声不对,比往常声音实了许多,不是霉粮便是混了土”,季息拍手将余粮抖掉,同余态道,“那夜郑禹衡押粮进城,是你跟他核查的?”“是末将,可末将都一一查验了,没问题的啊",余态现下也有些慌了,摸着后脑,忍不住去瞧张扬。
张扬没法子,原先他在营中时,余态就一贯如此,被问到答不上来,就向他求助,眼下瞥见余态的目光,不禁叹了声气,走近他道,“这么多粮,你总不能每一袋都查了罢,你再想想,有没有漏下的?”“坏粮应是送来时就有的”,袁鸣宇也蹲下用手掬了一捧,细细翻看,“这几袋尽是霉的,要想在咱们这儿偷换,也找不到那么多坏粮来。”“那时郑禹衡是不是说有些是他亲验过的,要直接送来前线”,季息回想起那晚,期间种种都格外仓促,“单独立在墙边的那些,你后来可去抽查过?“不……不曾”,余态愣在原地,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就是那数十袋粮出了问题,他甩手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刮子,冲着季息跪下伏身,声音里带了哽咽,“末将疏忽酿成大祸,甘愿受罚。”
季息不言语,张扬先开解道,“原先听说郑司马的人品虽不敢恭维,做事却是细心的,既是他亲验过,本应放心才是,眼下出了这种岔子,他可是故意如此?”
“倒也未必,郑禹衡虽然蠢,但还没蠢到挂了他名,就要亲自动手的地步”,季息走到余态面前,恨不能再踢他一脚,“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郑禹衡那是什么人,就算他自己不动手,多的是人想借他的名头动手,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看你信他都比信我多些!”
“末将犯下大错,将军怎么责骂都使得,可千万别说这么心寒的话”,余态虽是个须髯壮汉,这时却也软了声调,季息虽心里怪他,但看他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也骂不出难听的话来。
“郑禹衡犯不着这么为难你”,袁鸣宇起身同季息道,又眼神示意张扬快把余态扶起来,在这么多兵将面前,像什么样子,“多半还是供粮的地方出了问题,从岚州补了军粮还不够,今年的收成不知道被他们搞到了哪里,郑司马不过是那些人的一张隐身牌罢了。”
季息也心知肚明,问了那百夫长几句,皆是不知,此事不宜在这里吵嚷下去,动摇军心,几人复又上马,回帐再议。“将军!将军!"正待离开,一人气喘吁吁跑来,话都说不匀就急着道,“上午去探营的斥候已回来了,遍寻不见您,正在帐中呢。”季息闻言快马在前,几鞭就骑马奔回中军,没等众人就进了帐,斥候见季息俱弯身行礼,被他拦阻,“先说事,朔州如何了?”几个斥候都是老资格的,颇受季息信任,现下却谁也不先开口,相互让了一二,才有人道,“将军,我们上下细细查探了,朔州已是一座空城,突厥人倾巢而出,往雁门去了。”
季息与刚进门的袁鸣宇对视一眼,皆被此言浇了个透心凉,同时暗道不好。“太原!”
突厥自南下中原,与大晋交战以来,朔州和云中一向是突厥驻军的重镇,如今朔州已空,雁门却重兵压境,实是不同寻常,突厥并未同他们所想,在原有战略布置上,从朔州和雁门之间选一重点防守,而是彻底抛弃朔州,举全力出兵雁门,不难猜测,剑锋所指,意在太原。
自送信出去已有三日,宋照明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石隽每日派人往返,通报唐林的最新战况,言及突厥此次攻城奇怪得很,不见其携千钧之势,反倒如蚁群凿堤,看似轻巧却绵绵不绝,每次一击即退,隔日又卷土重来,令人摸不着头脑。
“政令均已颁布,娘子莫再忧心忡忡,见天这样伤身子”,况方刚自城中回来,看宋照明又独自一人裹着绒毯坐在窗前,不由劝道。“况公公你看”",宋照明将手里的信纸递出去,“我已拟好去信,要石校尉切不敢放松警惕,突厥此举恐怕还是疲敌之计,消耗晋军的军备和精力,看这样子,这几日骚扰唐林的应都不是突厥主力,他们还在养精蓄锐,等着我们一朝不济,攻至太原。”
“什么消息,也不给我看看?“郑禹衡也入了正厅,挤到况方身旁,咂咂嘴,“我看突厥只是做做样子罢,可能根本就不想打,赵娘子忧虑太过了。宋照明背过身眼睛向上翻了翻,没接他的话,直接问道,“城外郊舍的百姓可收进来了?咱们还是早做准备,坚壁清野,也需安护百姓们节约些,节制用粮用水,万不可挥霍,再者,近日从忻州来逃难的百姓也不少,城中千万要安置妥当才好。”
“我办事有什么不放心的,娘子不信自可亲去看看,都寻了屋舍住下了",郑禹衡拿过石隽的信,看不出个所以然,“石校尉行不行啊,别是他自己没信心,尽在信里夸大其词了。”
况方抬起眼皮凉凉瞥了他一眼,“石校尉的本事咱家心里有数,不劳郑司马操心了,北边一开战,涌进城中的百姓一日比一日多,郑司马自己也要打对止匕〃
“我是好心,罢罢罢,我不说话了。”
况方冲他虚笑了笑,将信收起,向宋照明道,“我们和季将军,总有一边要碰上突厥主力,娘子也别太过为难自己,战事难测,咱们又远在千里之外,批能做的做好便好。”
“季将军?季将军不是也去了代州吗?“郑禹衡点心吃到一半,碎渣落在地上也顾不得管,瞪起他一双水珠一般的大眼,在两人间打量,“你们到底急些什么?″
“季将军去代州只是障眼法,实际他领兵去了朔州",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宋照明看着他,解释道,“此战若能直上云中,打哥舒哲布个措手不及,三四年间大概都不会再兴战事。”
“若能?若能!你们真是有病!十成十的胜利不要,去搏什么′若能!“郑禹衡手里的东西全放下,站起来绕着他俩踱步,“我说你们在愁什么,好啊,竟全当我是个傻的,这么大的事,况公公,你可是监军,你竞也同意?”“哪里来的十成十的胜利,突厥知晓咱们要打雁门,早置了大军等着,当今之计,唯有出奇制胜",况方好言相劝,“况且……”内鬼之事此时还不能透露,他截住话头,“不论敌军主力在哪,我们皆可两面迎击,令其左右支绌,季将军进可冲击云中,退可绕后回援,我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啊。”见郑禹衡面色不好,况方惯会和事的,语气落了,又持下人礼赔礼道歉了一番,可郑禹衡仍不领情,后几日均未来府衙点卯,宋照明有心想寻他,也脱不开身。
太原作为河东道首府,这些日子接收了太多由北至南避战的难民,城内鱼龙混杂,小偷小摸不断,不安定得很,宋照明一介女流之身,不便出面安抚,全赖郑况二人,可他们俱是生面孔,遇上向来为非作歹的,也有些镇不住场子。这日宋照明晨起后,便在府衙内安排这半月的城防,等了许久,也不见况方和郑禹衡,她喊了绾风去问,府内小厮都说一早就没见二人,皆不知去了何处,刻漏一滴滴滑落,眼看已近中午,她欲上门寻人,却被门外的吵嚷声惊了一跳。
“娘子!你快去看看罢!城中有人哗变!绑了郑司马正要个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