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二十五章
“将军快放下,我排好的,又搞乱了",宋照明将他手中的一张张理顺,指着其中一张道,“这是由管涔山去往偏关的舆图,我依先父旧图,又按袁少尹所述修改,细标了各个山口,以及便于夜休的地形,你们到时可参照。”宋照明说了半响,季息全没听进去,他只恨不能用双臂将宋照明拥在怀中,他剑指边塞的锐志,在宋照明的一张张舆图里,都融作万丈柔情,季息心心神激荡,双唇也似不由自己主张,距宋照明愈来愈近。“季将军觉得如何?"宋照明说话间已将画纸理好,用册子装了递给季息。“甚好”,季息也不知自己回了什么,忙接过她手中物,忍了瞬终还是问道,“娘子刚才说什么如何?”
宋照明发现自己在季息身边,表情总多得过分,竞像回到儿时,她忍不住向天一瞥,无奈道,“罢了,我已按行军路线排了前后,将军觉得不妥也晚了。”“妥,妥得很”,季息喜不自胜,将舆册抱在怀中,被拽得向下一沉,宋照明数日不眠不休,精心绘制,这舆册砣重竞不亚于一把铁锤。季息心下歉疚,见宋照明竟比前几日更憔悴,心脏似被马鬃磨过,又麻又痛,他将书册放在一旁,俯身在宋照明轻声道,“娘子这几日受苦了,我给娘子按按罢。”
“将军何时这么客气了。”
“不是客气",季息不等宋照明回头笑他,就扶着她的肩轻倚靠背,双手顺脖颈徐徐按拿,“我是……想让你舒服些。”宋照明便也随他去,整个身子半躺在椅背上,只觉四肢百骸皆被打通,强撑了几日的困意席卷而来,在午后的光晕里,微微阖目,全心感受着季息指腹的力度。
“可舒坦,要么再轻些?"季息不敢扰了她,柔声道。“嗯”,宋照明答得含糊,人已半睡去,季息忙将她抱回榻上,日光透过重重帘幕,罩在二人身影交错间,季息不舍放手,任刻漏推移,只守在宋照明床前“将军”,梳雾不肯再来,换绾风悄摸摸地来寻季息。“何事?“季息将帘幕轻轻放好,见宋照明睡得安稳,才转身回道。“您牵来的那匹马",绾风也不愿领这差事,只是照夜闹得很,她不得不来,“蹬树蹬一下午了,您不去瞅瞅?”
季息扶额,他竟是忘了这事,出去时,照夜已将院子里好大一棵槐树蹬得枝丫零落,冬日本就萧索,现下更添颓败,石隽去了唐林,无人看得住它,两个时辰被拴在此处,已是难耐得发疯。
“小家伙,你急什么?"季息上前顺顺照夜的鬃毛,“我急才对,送了两次都送不出去,乖乖回去待着罢。”
季息正要提步回屋,却听后面有人笑道,“这是谁这么不给将军面子?送上门的礼都不要。”
“明……娘子?“季息将舆册放在身旁,急急迎上去,“我还当你要一觉睡到早晨,也不好叫你。”
“心里存着事,睡不踏实,将军这是?“宋照峒朝着照夜努努嘴,面上还泛着困,却笑得明媚。
“岚州一战后从突厥那挑的马,性情温顺,年龄还小,有时有点黏人,却也是好的,能与你配合,身长比例说是按顶尖战马也不为过",季息的目光从宋照峒移向照夜,顿了顿才道,“特意为你选的。”照夜头上一抹白,浑身漆黑,正是乌云踏雪,犀角照夜之象,与她儿时在京中骑的那匹一般无二,宋照明将手放在照夜额上,从耳缘抚摸至眼睛,感受着马儿的呼吸,“好俊的马!将军怎么挑中的?”“这一批送来的,数它性格最好,就这么定下了。”“这么巧?也真是奇了,竞与我儿时常骑的一匹有几分神似”,宋照明弯起嘴角,状若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季息的神情,笑道,“那它倒与我,与将军都有些缘分。”
“可不是?“季息干巴巴地应了声,不欲宋照峒再追问,遂敛了神色,正经嘱咐她,“石隽已提前训过照夜,它对你的味道极熟悉,听话得很,我出城期间,若太原有变,你独自一人,切莫与旁人硬碰硬,务必首先要保全自身,万不得已时,骑着照夜走,它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宋照明未当回事,仍在与照夜亲近,她玩笑道,“将军这是要我弃城而逃?”
“宋娘子”,季息握着宋照明的双肩,将她转向自己,珍重道,“我是认真的,此战日久,我不在你身边,万一有什么不测,旁的都不重要,你定要保全自己。”
“你知道我不会的",宋照明有些怔怔,少顷她凄然一笑,“这可不像将军说出的话。”
“像不像的又有何所谓,我只知,这才是我心中真实所想",季息闭了闭眼,喉头涌上一阵哽咽,此战之艰之险,他二人都心中有数,可谁都不愿明言。季息弯身,从下方寻到宋照阴的眼睛,连双睫都像是阻碍,他一瞬都不舍得移开,“这次若胜了,有一件事,我想亲口告诉你”,他小心翼翼地与宋照明额头相贴,“好好的,等我回来。”
此一战关乎河东生死,太原地处河东中心,北侧双线并行,西北线由楼烦关连通岚州,东北线则经赤塘关入忻州,再过唐林至代州,两条线均可北上朔州,季息此前的安排,在或有内鬼的猜测下,一面驻军至唐林,守住太原的北侧防线,一面率部孤军深入,直捣突厥在河东的大本营云中。年节后不过半旬,季息也带队离开,太原风平浪静之下,已是千钧一发。郑禹衡担着司马之位,民生赋税之事尚擅长,战备军事则一窍不通,太原明面上由两位初调任河东的官员共同协理,实则战略统筹尽握宋照明一人之手。代州战报接连传来,石隽和曲岩心已抵达唐林,按计划修筑防御工事,前几日派去的斥候回报,雁门附近亦发现了大批突厥军队活动的踪迹,恐是因得知晋军欲开战的消息,提前在此备战。
太原府衙中,郑禹衡坐了上首,宋照明还在执信细读,“我们想在代州胜突厥,只能靠地利,切断水源,兼修筑高墙,可使其久攻不下后继无力,然而突厥若将我军诱至野外,分股击破,那么我军先头部队将难敌此战,我们要早在赤塘关准备起来才是。”
“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郑禹衡不以为意,“再说了,就算石隽和曲岩心真的不敌,后面不还有季将军嘛。”
况方深深看了一眼宋照明,二人皆知,季息并非像传闻中的,也去了代州,若突厥冲破唐林,太原将没有第二道防线。“突厥没你们想的那么机灵!他们若是如此敏锐,早打上来了不是?”未管郑禹衡的风凉话,况方还是按宋照明的吩咐,加紧整顿起赤塘军防。不过连续过了三四日,各方俱未再来新消息,这种情形下,没有消息便算好消息,看似一切顺利,宋照明也有些信了郑禹衡的话,自己或许多虑了,突厥大抵还是迟钝了一步。
风雪连绵近两月,终于晴好了一两日,宋照峒趁着天色爽朗,去校场跑马,季息不在府中的时日,宋照明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说过得快,每日都难熬得很,说慢却也不慢,一日日全都一样,眨眼间就晃了数日,今日出门才发现,春风还未到,垂柳已抽了芽。
今日起得格外早,宋照明撇下绾风梳雾,独自一人去校场跑马,本是缓步慢行,数圈后却渐渐信马由缰,痛快跑了一番才罢休。“季息的速度是我的数倍,现在应已过了岚谷罢”,宋照明松着身子,歪在照夜背上,絮絮地数着季息的脚程,她只盼着,季息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万一突厥突破了唐林,他能来得及从后方率军包抄。“这么想,突厥大部队在代州也好,季息应能一路平安”,宋照明叹了口气,又自顾自摇了摇头,"那也不行,他们最好能在进军之时,得知云中遇袭,如此太原才能逃过一劫。”
宋照明下意识拽着照夜的鬃毛,随着思绪一根根拉扯,照夜吃痛,打了个响鼻,扬蹄跑起来,颠得宋照明紧抱在它的颈侧,连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跑好不好”,待照夜缓缓停下,她又在照夜后颈上一顿揉搓,“娇气!和他一点都不像。”
在外跑了一日,没等入定,宋照明便乏了,早早歇在榻上,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春雷总是突如其来,月光照不亮的深夜,雷声如千军万马聚集于天际,奔腾而来,又似天兵神将舞弄刀兵,携卷风倾雨之势,在屋瓦上铿锵,宋照明夜半惊醒,只见檐角雨流如注,闪电似深空冷焰,霎那间室内亮如白昼。“绾风!"宋照明不安得很,胸腔里的心,如外面的雨点拍在石板路上,噼啪作响,她拽着绾风,急急穿了衣服,不由分说撑了伞就要出门,绾风阻拦不及,拿着蓑衣追出去,也被暴雨劈头盖脸,淋了满身。一出偏院,宋照明便隔着重重雨幕,瞧见了手中执信的况方,闪电如一条长鞭,自空中横劈而下,照亮了他紧抿双唇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那不祥的声响,砸在宋照明心上。
“是不是季息的消息?"宋照明跌跌撞撞跑去,纸伞被风吹歪在一边,她浑都顾不上,“季将军他如何了?”
况方这才看见她,忙解了自己的大氅,将宋照明兜头罩住,“我的好娘子,这是做什么孽,仔细身子!”
宋照明抖得筛子一般,伸手夺过信便要细看,况方展了递给她,沉声道,“不是将军的消息,是唐林,石隽和曲岩心一路,失陷了。”民间戏称“二月二,龙抬头”,过了今日,便是阳气生发,雨水盎然的季节,石隽和曲岩心来唐林近一月,防御工事修成,他们赶在水流丰沛之前,切断了突厥的水源。
万事俱备,这一日深夜,石隽和曲岩心各领一队人马,由唐林出发,趁夜先夺取了嶂县,此地位于唐林与雁门之间,乃是本战的缓冲地带,这一偷袭并未引起突厥的大规模反击,晋军的胆子大起来,第二日便引兵到了雁门。雁门守军据城不出,自唐林一路奔袭的晋军,在城下与其僵持了三天三夜,仿若岚州形势倒转,雁门眼看也要弹尽粮绝,突厥日益疲乏,连每日叫城也不出来射箭以示威势。
石隽亲带斥候前去查探,于城外三十里绕城一周,见西北门外车辙凌乱,似有炊具拖行的痕迹,乘云梯向内探视,见城墙守兵比前几日少了许多,城内也寥落得很,石隽心中有所猜测,却也不敢确定,回营与曲岩心细商。“岚州一战,教训犹在眼前,难保突厥不是故技重施,引咱们入套”,石隽将探来的情况一一说了,仍是提防突厥诈撤,不敢冒进。“这话不无道理,可对耗三日,疲累得不仅是突厥人,咱们长途跋涉至此,石兄弟难道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曲岩心一贯谨慎,此时却有些耐不住,“如果不能趁此机会将突厥一举击破,咱们后续必将更加乏力,陷入无尽的消耗中。”
“可若山穷水尽只是假象呢,雁门以北尽是突厥的地盘,即便雁门一时困窘,突厥也救得容易",石隽虽有时性急,作战时却心细得很,“更何况,他们若知我们有攻下代州的谋算,势必早屯了大军在此,万不可轻信,还是守住雁门,围城打援保险些。”
曲岩心沉默少顷,双臂架在身前,反驳道,“若突厥早有准备,怎会让咱们得手嶂县,再者,突厥虽有朔州作为后援,可朔州与雁门之间仍有恒山天堑,我们来时已切断突厥水源,他们撑不住也是常事”,曲岩心探身去拍石隽的肩膀,“石兄弟,咱们切不可因多疑贻误战机啊!”曲岩心所言非虚,疲敌之策是相互的,若一再耽误下去,无论突厥如何,晋军恐怕都无决战之心,况且曲岩心一向是季息帐下最审慎多思的,且看以往的判断,石隽也多信他三分。
二人商议至夜间,终还是定下了出击之策,借夜色掩护,向雁门以北进发。离城不到五十里,曲岩心便发现了突厥军的踪迹,车马并行,显是仓皇向河谷逃去,他传信于石隽,两队分从东西两侧进入两山夹道,一路沿河流追击。突厥军时而以小队出现,时而又隐没在树林里,石隽奔出数十里,仍没有摸到大军的尾巴,他心中猛然一凛,勒止马头,回望来路树影苍茫,雁门已不可见,他们早已深入山坳,歧路难返。
他派传令员去寻曲岩心,却迟迟等不来回复,马儿在林中焦躁地打着响鼻,天色渐明,由此向前的河岸淤泥皆无踩踏之相,石隽不敢妄动,他由队首走至队尾,欲调转方向,即刻回程,令鞭还未扬起,只见四骑悍将凌空飞出,舞着大刀向石隽杀来。
源源不断的突厥兵从树林缝隙中窜出,与晋军拼杀在一起,刀枪撕裂林风,鲜血如骤雨溅落新叶,无数同袍倒在他身边,血液的腥臭蒸腾在初升的日光下,滤沱河谷已是血红一片。
石隽左下肋亦挨了一刀,仍强撑着,血从下摆滴落,他使双剑左右迎敌,剑刃所到之处如罡风过境,硬生生在突厥围堵下斩出一条血路。晋军阵型摇摇欲散,在马蹄震响中,石隽高喊着"天地人"的变换,“宁化军列阵!"石隽一遍又一遍地奋力嘶吼,能跟上他的人越来越少,如林中树木被一棵棵砍倒,千个百个,最后不过数十个,血雨之下,只剩几人寥落。他们不敢回头,雁门已是尸山血海,而今只能拼尽全力,快马回援,他们必须要在突厥之前到达唐林,布置防御,保住尚未被染指的忻州和太原。“那曲岩心呢?消失了不成?"宋照明只觉血泪透过信纸,泅在手上,她与况方接到信,已是雁门之难的深夜,石隽信中明言,他与曲岩心分头行动,可自他重返唐林后,未再收到曲岩心的任何消息。况方不语,他最深的忧虑恐成了真,在季息最信任的几人中,莫非真有心术不正之人。
宋照明显然还未反应过来,仍在猜测曲岩心的动向,“他多半也遇了伏击,要么是避之不及迎面对上,伤重难返,要么就是有所察觉,现下还躲在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