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二十一章
梦境将破未破之际,宋照明不安稳得很,她额上热汗涔涔,泪珠顺着侧颊,一颗一颗地流进衣领中,口中喃喃着,握着季息不放。季息怕她衣襟打湿,脖颈不舒服,欲离了床沿去取巾帕,可每每他要抽出手,宋照明都会握得更紧,甚至整个人都倚在手上,鬓发靠在他的臂间。“明儿……“季息试着唤她,可宋照明似被魇住了,眼皮之下,眸子左右滚动,可偏偏睁不开眼,她整个人都缩起来,双腿曲在身前,像个未出世的婴孩,又如紧紧抓着唯一的浮木,抱着季息的手臂不放。“你要去哪里”,她闭着眼轻声道,音节黏连在一处,似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儿时,手指按在季息臂弯,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只踩奶的猫崽。“我哪里也不去”,季息没法,只能用袖口帮宋照明擦拭,又恐伤了她娇嫩肌肤,因而格外小心,他前倾着身体,俯在宋照明面上,声似呢喃,“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也不去。”
“你骗人!"宋照明在梦中猛地一蹬,季息险些没有拉住,两人都要摔出床外,宋照明双手不放,喉中似被呛到,整个人呛咳起来,连带着止不住地颤抖,她高声哭喊着,似要把心肝都呕出来。
石隽并风雾二人急急来瞧,却被季息阻挡在外,“莫进!"他知宋照明自小就好面子得紧,不愿被他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季息将她揽入怀中,前胸虚虚贴着她的肩背,一手轻轻拍打着气息要紧处,引着她徐徐顺出气来,“我何时骗过你?”
往日在延昭宫时,小儿们总玩笑,谁骗人谁就要做小狗,宋照峒每次都是那个做小狗的人,但还是每次都要使坏,季息将头埋在她汗湿的侧颈中,“好罢,这次是小狗的人是我。”
宋照明的手指也汗津津的,似浸了水的白玉,冰凉剔透,逐渐脱了力,垂在身侧,只有口中还念叨着,“莫要抛下我",季息一手被她搂在怀中,另一只手绕过她身前,将她稳稳拥着,如哄着不肯入睡的孩童,前后轻晃。“不会离开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离开你了。"季息克制着自己想要吻下去的冲动,抚平宋照明眉头,她声音渐小,季息伏近去听,只闻她软软唤着"阿耶阿娘″。
季息展眉,却从心内返上一阵苦酸,原是梦着逝去的父母了,平日里再装得如何若若无其事,在梦里也是个会流泪的小娘子呢。冬雪纷纷,日色昏暗,天光在乌云缠绵中转瞬即逝,屋内竹炉汤沸,炭火初红,咕噜噼啪声交替,季息也陷入难得的安稳中,昨夜睡得轻,现下甫一放松,便又沉沉睡去。
已是州府循例开会的时辰,袁鸣宇不见人,便过了府,亲自来寻季息,石隽拦在屋外,絮絮说了许久话,那头绾风早煎了药,也被梳雾拉着不敢入内,药在火上温着,二人躲在厢房忙针线。
府内所有人都醒了,挑水的、做饭的、出门采买的,石隽还打发了高家派来问候的小厮,可众人皆静悄悄各忙各的,如隔在朦胧雾外,无人去打搅偏院那方白日梦乡。
时近正午,宋照明只觉唇表黏连,喉咙干痛,房内弥漫着腊梅被炭火熏过的沁香,恍惚间她以为仍在京中,腊月里下人们晨起操劳,准备着年节,阿娘已坐起,却被她搂着难以动弹,只好倚在榻上,听府内管事的报备,她嘟嘟囔囔地要水喝,隐在帘后,无人听到,宋照明在梦里高声唤簪云,发出的却只有猫儿似的轻叫,眼睛也不肯睁开,只抱怨房内太热了,减些炭火,端杯茶来清清口。她靠近身旁的热源,只当是阿娘,依恋地在季息胸膛蹭了蹭,欲埋进去,再贪一晌好眠,却闻着味道似有不对,并非阿娘身上玉兰花的香味,而是如雪化之际的松林,日光晒过的松针满地,贴得近了,甚至还有些并不惹人厌的汗味。宋照明倏地睁眼,触手所及,是一件暮云灰暗纹缎的寝衣,其下的肌肉纹理,也远比阿娘更具起伏,她不敢出声,埋着头眼神努力上瞟,只瞧见一方楼角分明的下颌,大抵是还未来得及梳洗,颊边冒着青色的胡茬,双目阖着,睫毛低垂。
电光火石间,她险些叫出季息的名字,宋照明霍然坐起,迎面而来的凉气,激得她猛打了个喷嚏,季息亦被声响惊醒,一抬头,只见宋照明身上还汗湿着,就自个儿坐在被外,他唯恐宋照明风寒还未好,就又添了病症,急忙扯了被子将她裹住,右手贴上宋照明额头,反复数下,沾去其上的汗意。“可还难受?"季息低头,眼神从宋照明眉尾逡巡至嘴角,不放过一丝细微之处,见她唇边干裂,身子亦有些虚浮,忙唤了热茶来,将宋照明安放在床榻上,欲亲喂给她。
“我这是……“宋照明还有些反应不及,一挨着床,立刻用棉被将自己裹起,只露了双眼睛,她面上也不知是高热的余韵,还是羞恼窘迫,竞红得比昨夜更厉害些,季息执着杯盏送到她嘴边,宋照明却偏头躲开,“季将军……怎生这样无礼?”
宋照明语结,斥责之言含在舌下,却说不出口,见季息眼下青灰,状似劳神一夜,亦难开口再问,她难得有这般举棋不定的时候,伸手欲接过茶盏,季息却不允,硬是盯着她,见她一口口饮尽才松手。“季将军这是哪里的规矩”,宋照明有气无力,说话间还带着滞涩的沙哑,高热侵袭至眼角,困乏含泪,双眼中都是流动的血丝,“我虽流落,却也不是可随意轻薄的,季将军未免有些趁人之危了罢。”季息侧身向外坐了坐,眼神仍不舍得离开宋照明,他本欲赔罪,可此时的宋照峒就如一只从树洞中探头的松鼠,浑身裹得紧紧的,也不妨碍她有试探的欲望,季息沉吟片刻道,“娘子这话可就说得偏颇,我并非不想走,是娘子生拽着我,根本走不离。”
“你胡说!“宋照明哪里像个千金贵女,倒真如一只山间的小兽,“蹭”地一下躲进了床榻深处,她自己浑像个蛹一般,在内支支吾吾,“我以为……我在梦里以为你是阿娘……
季息方才的一点绮思破碎,心里一空却也一松,见她虽惊慌,倒也不曾着凉,便继续道,“我只将手抽出来些许,娘子都不允,口里唤着,手上攥着,石隽他们几人都可作证,我实是恭敬不如从命啊。”季息一再逗她,惹得宋照明愈加羞恼,初醒本就烧得不大清明,如今更是露了张牙舞爪的模样,“我这一夜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醒来便见着将军在身旁,我一体弱女子,兼之在病中身上没力,哪里就能强迫了将军,如今不过是期我当日浑然不知,将水尽往我身上泼罢了。”“娘子这样说便是误会我的为人了,我向来是极敬重娘子的,若无此事,我怎好妄自编造?"季息替自己分辩。
“那也是你本就存了心思,是以顺水推舟!"宋照明被逼急了,也口不择言起来。
季息见宋照明挑明了,他也不愿再装作清心寡欲,道貌岸然给谁看,放松了倚在床栏上笑道,“是,我确是对娘子存了心思,宋娘子倾城之姿,颖悟绝伦,我一见倾心,实属常事,我不信娘子今日才知",他就那么撑着床沿,眼尾上扬,挑衅似地盯着宋照明,“可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思,逾矩之举,娘子亦知。”“只见其迹,不闻其心,非分之思我哪里能知,逾矩之举,今日不是吗?”宋照明张口气没跟上,又呛咳起来,季息捧了茶予她,被宋照明一把夺过。“我真好生冤枉,当时情景怎由得人,若论及逾矩之事,娘子昨日于院内偷听我的壁脚,又如何解释,如不是夜里淋雪着了凉,哪里就高烧成这样?"季息说着不由自主动了真气,怨不起宋照明为这点小事伤了身体,只能怨自己耳塞目闭,错漏了痕迹。
“我……你…“宋照峒的脑内搅成一团,思绪如鱼池内的幼鲤,鱼食忽地洒落水面,各色小鱼左右突窜,她急着为自己辩解,又怕失了讨伐他的头绪,“我只是恰巧碰上,听了几句,哪有特意偷听,你莫来胡言怨怪,若不是季将军行事遮遮掩掩,我何曾就须得前后猜测,左右为难。”“偏院与正院原不在一处,宋娘子开的好玩笑,你哪里能恰巧碰上,莫非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季息已全醒了,他回想起昨日高雁翎所言,适才放下的念头又占据了脑海。
外间绾风听见屋内吵嚷起来,急得拔腿就往里走,石隽进门瞧见她的动向,匆忙将其拦下。
“里面都吵起来了,你作甚?"绾风在女子中虽也算力气大的,可挣不脱石隽的金刚箍。
“你怎是个傻的?"石隽恨铁不成钢,将她推到门侧,“你听听,这能算吵吗?”
“怎地不算,我们娘子嗓子都干了,季将军平日里怜香惜玉,今儿偏偏这么作践娘子!"绾风不管,提了壶就要入内。“诶呦我的祖宗,将军哪舍得,别说作践,娘子流滴汗,他也是要心疼半天的”,石隽把绾风按着坐下,好言相劝道,“你便信我一回,等他们消停了咱们再进去啊。”
宋照明被噎得半响说不出话,明明就是是去寻他的,可偏不想如他的愿,季息仍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甚至从旁另沏了一壶新茶,又用帕子蘸了冷水,给宋照明敷在额上,“说话这么利索,看来是好些了。”“你先说你为何次次都含混不清,我再说我昨日是去做什么”,宋照明由着他在身前忙活,吵了一番,伸手要茶已是极自如,挑嘴浓淡,也再不小心翼翼。“真是睡醒了,在这儿讨价还价呢",季息给宋照明调整了靠枕,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同躺在榻上。
“你说不说嘛",宋照明话尾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憨,似是笃定季息不会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