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芜沉吟少顷,与明有河一同追了过去。纸人没少来阮宫阁胡闹,对阁顶之上的片片青瓦如数家珍,躲避起来颇有路数,丛不芜拉了明有河一把,悄声说:“让它逃。”明有河心领神会放慢步调,纸人顺着红漆大柱利落滑下来,飞身钻过镂花窗子,扑腾扑腾跑过了一条街。
路上有不少被风吹落又吹起的树叶,纸人灵智已开,两条纸腿在地上弯一弯,“嘿哈”一声随风跳了上去,借东风行了又行。明有河高高扬眉,无声笑了一笑,道:“这小东西脑袋不大,心眼倒多,还知道怎么省力。”
望着东风吹向的方向,丛不芜渐渐凝重了神情。那条酬神的火龙,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檀香未散,折纸为钱,此乃神殿。
从不芜疑思难解,抬手拨弄了一下发间的银簪。明有河看到金匾上的“圣仙殿”时,不可避免地迟疑了一下。仙与妖,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但他转念又想起纸人竞敢向丛不芜吐涎水,登时火气直冲天灵七窍,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什么圣不圣仙的,既然不曾听过,权当野神算了。一介野神,何足为惧?
他是冲动而为,丛不芜却鲜见地没有拦他,反而先一步跨进了殿门。殿中白烟弥漫,巨烛长明,金帐金柱,浑然一片仙境气派。她对那个纸人道:“敢进神殿,你胆子不小。”纸人何止胆子不小,它简直无所畏惧,浑身是胆。它不知天高地厚地重重哼了一哼,跳下叶子,翻上香案,在燃香的香炉外刻意转了个圈儿,扭着腰等丛不芜过来。
从不芜甫一对上它的脸,纸人便背过身子抖抖胳膊,钻到了神像的袖子里。抬头看清神像的一瞬间,丛不芜周身一凛,倏然沉下了目光。金衣高冠,眉如刀锋,黑眸乌发,剑乃春山。从不芜至死也不会忘记,眼前这双蔑视众生、淡泊一切的眼。明有河跟进来一看,先是一惊,两步倒退出去,仔细看了看殿上的牌匾。他与丛不芜方才并没有看走眼,匾上写的的的确确是“圣仙殿”。可殿中供奉的并不是野神地仙,也不是何方得道真人,而是一个他所熟知、所憎恨的人。
江山君,礼晃。
晦气!
明有河脸上露出不耐,勾手作法,想将纸人引出来,岂料纸人聪慧,左袖入、右袖出,在香案上一跳,跳到了神像边的童子身上。从不芜定眼一观,香雾之后,神像两旁,立的也并非是什么“点砂童子”,而是金银两尊一模一样的神女像。
只是神像极小,虽是慈眉善目,却只有矮矮一尊,约莫只有她一臂短长。纸人脸上露出两个圆圈儿来,嬉笑着对丛不芜眨了眨圆圈作的眼睛,贴上银色那尊神女像,隐没了身形。
下一眼,神像竞然圆睁慈目,仙袂翩然,就此活了过来。“见鬼了。”
明有河脱口便说。
从不芜也皱起了眉头,小小纸人,竞能驱策神像为驾,当真古怪。神像丝毫不顾仙仪尊态,头颈一摇,跳下香案。从不芜有意不拦,故意蹙眉凝眼,装得若有所思。死敌见面,分外眼红。
明有河万万不会给礼晃留什么薄面,反而觉得沾了不少污秽,由此半点没了顾及,大步向前,扯住了纸人控制的神女像的衣摆。“小鬼头,看我捉了你烧火。”
神像回头觑他一觑,竞见风缩小,叭叭迈着两脚跑出神殿,灵巧无比,向东拐走之前,还回转半身向二人挑衅地笑了笑。从不芜没有明有河的满心火起,追得似乎心不在焉。神殿东侧有道黄灿灿的围墙,墙下有个狗洞,神女像边走边缩,大小恰好可以钻过此洞,很快逃至墙外。
明有河气急败坏地拔下半根头发,在手里一吹,道:“虫儿飞,虫儿追。”从不芜看在眼里,心道他是当真动了怒。
平日里,明有河可是对自己的青丝视如珍宝。拔他一根犬毛,准要气得他跳脚。
从不芜把他的手一握,将那半根头发放在明有河头上,看它长了回去,便温声道:“我来吧。”
她在地上轻轻一踢,浮起几粒微尘。
微尘旋身一变,成了几只小小的火鸟,飞过之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火光。“追。”
从不芜与明有河穿墙而过,纸人没成想他们追来的速度如此之快,脚下不慎崴了个踉跄,又见半空中飞着几只冒火的小鸟,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忙脚乱地迈着步子奔逃。
逃之前,它还不忘看一眼丛不芜发间的银簪。明有河道一句:“小财迷。”
从不芜面色如常,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曾有雀鸦生出慧灵,见到闪光之物便移不开眼睛,大费周折也要取来,但她不曾听过纸人也有此等癖好,腹中疑窦不禁又起了几分。火鸟之速绝非黄虫可比,纸人操控的神女像很快气喘吁吁,在一丛茂盛的芭蕉下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荒废花园。园中多巨石假山,通了泉眼,流水不绝,只是时值花眠之期,百丛芬芳一朵也没开。
芭蕉叶翠青盈盈,生在一株参天槐树旁。
火鸟逐渐靠近,只烧纸人,不燃他物。
神女像被火鸟炙烤得发红,纸人实在承受不住,只得自神像背上下来,焦急地摇了摇芭蕉叶,芭蕉底下一鼓一鼓,钻出一溜黑色的蚂蚁。蚁群密密麻麻自地下涌出来,瞧得人头皮发麻。纸人站在蚁群里,清脆地口吐人言道:“走!”蚁群得了指令,哗然退回蚁窝,紧跟着又钻出八只更大一些的来,可称″纰蟀”。
它们自发排作两列,竞在小小的蚂蚁洞里抬出一方小轿。从不芜与明有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静观其变,眼看小轿变大一些,再大一些,纸人随之小了又小,弯腰掀开轿帘钻了进去。小轿一应俱全,纸人露出个脑袋,又变出一张圆圈儿嘴,向外“呸"了一声。这一次,他对着的人是明有河。
从不芜眼中含笑,瞥一眼明有河:“他还挺记仇。”明有河摇头失笑,正要将纸人连蚁带轿捉来问个清楚,蚂蚁将轿一抬,在那丛芭蕉底下倏忽一转,竟然没了踪迹。
芭蕉边的神女像,也在眨眼间消失了。
从不芜:“此处大有玄机。”
明有河抬头看了一下槐树遮天的树冠,“这个月份,芭蕉不该…他言至中途,陡然转了一个弯儿。
“不芜,这支银簪既是经过礼晃的手,是不是他有意陷害于你?”绝非明有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礼晃委实算不得君子。他冠冕堂皇野心昭昭,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从不芜却是脸色一变,急道:“阿黄,当心脚下!”明有河一怔,“不芜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