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芜犹自沉浸在昨夜的思绪里,明有河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他陡然间嗓音突变,目光愈深。
“不芜,斐禁不是灵山的人吧?”
“不知道。“丛不芜无比平静地反问,“你认为他是吗?”“那么,”明有河不应,而是端正神色,追问道:“他是礼晃吗?”“是与不是,斐禁都不会出现在你我眼前了。”从不芜不假思索,并未踟躇。
明有河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步伐散漫起来,继续长吁短叹。“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只是这次被他吁叹的人,显然已经换了一个。小径并非阆无人迹,不大一会儿便有人将青色的螃蟹灯交给身后家仆,挽上同伴的手肘,说笑一阵,又提议道:“月亮好圆,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去阁上赏月去吧。”
从不芜顺着她们说的方向望了一望,那是一座六层阁楼,占地不小,巧夺天工,在小城中分外惹眼。
进城时,从不芜看到了它的名字,阮宫阁。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温柔的月辉如纱如雾覆在人间。从不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飘。
明有河眯起眼睛与云上婵娟对望一阵,心血来潮道:“不芜,我们也去看看吧。”
丛不芜不爱凑热闹,他心中拿捏了分寸,自说自话地接口道:“阁中太吵,我们去那儿。”
他手指的地方是空无一人的阮宫阁顶,丛不芜还没说行与不行,明有河自己就先笑弯了眼。
“可惜没酒,无法小酌一杯,失了半数趣味。”他看一眼丛不芜,见她兴致缺缺,便打补丁道:“还是别……“走吧。“从不芜已经换了个方向,“没酒就去买。”明有河心头大喜,说去便去,转眼一闪一现,手里就多了个密封的酒坛。于阮宫阁上居高临下,俯仰之间,可见月外月。兴许是饮过薄酒的缘故,分明离天穹更近了,月影却重叠在一起,清晰与朦胧,都在这一刻间。
阁内乃人语阵阵喧嚣凡尘,身前乃一轮明月皓然当空,身侧有阁上娇憨瑞兽歪头斜脑,明明临风趋近明月,却又离无边风月更远了些。从不芜言语不多,专注地观察着月上黑斑,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有河把一滴酒蹭在瑞兽鼻尖,满意地看它打了个喷嚏,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瑞兽生得可亲可爱,忍不住逗趣道:“你长这么一点儿个子,一看知道酒量欠佳。”
瑞兽白了他一眼,掉转一个方向,重新挺胸抬脸,十分不屑。他与丛不芜二人共饮一坛,酒量就很好么?五十步笑百步,乌鸦笑煤黑。
阮宫阁上共有瑞兽十二只,只有末端两个代表逢凶化吉的骑凤仙人一动不动。
从不芜闭目躺在青瓦上,获得了久违的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以天为被,枕风宿瓦,她想不出比这更自在的光景了。
明有河将瑞兽从头到尾逗弄一遍,酒坛便也空了。酒坛砸到人可就不妙了,他捏了个诀,将之隐了,才放心地枕着一臂,在从不芜身边躺下。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寂静,待到明月西移,阮宫阁中赏月的骚客文人、佳人贵客三三两两结伴散去,菜碟肉盘撤下去,酒肉香气一丝不见,游街的火龙也入了殿庙,街道巷陌人烟寥寥,四周愈发静静悄悄。银辉在丛不芜侧脸上,落下一片莹白。
她从来不曾留心自己的好相貌,身边人好像也并不多瞧。她有千般好万般好,绝佳姿容倾城貌,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长处。可惜有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不识妻美,不知妻好,误把璞玉当砂砾,在灵山抱着新欢逍遥快活呢。
每每想到此处,明有河就气得牙根生痒。
明有河盯着丛不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皮倦倦,也惬意地闭上眼。清风过瓦,一只瑞兽突然口吐人声:“汰。”它们刚才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对两只冒然闯入地界的“小妖”不愿理睬,拧头摆脑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这会儿突然说话实在太过悚然。从不芜睁开眼,扭脸看向那只两爪插腰的瑞兽。瑞兽丝毫不惧,头上特角尖尖,依旧怒目横眉,直视着丛不芜道:“汰。”明有河伸长了胳膊,作势要拧它的耳朵。
“你汰什么汰,都说了,我们是正经妖怪。”瑞兽根本不给他留情面,脑袋一甩避开他的手,喉中咕噜一瞬,十二只瑞兽竞然齐齐活了过来,插腰大叫道:“汰!”明有河精神一振,想到总是无声无息跟来的金瞳小蛇,心道:他们不会当真捅了蛇窝吧?
于是左右探察一番,却什么也没找见。
从不芜觉得好笑,坐起身来,手掌不小心压住了一片树叶。树叶?
瑞兽齐齐又喊:“汰汰吠。”
这么急?
从不芜起了一点兴致,能劳动诸位瑞兽的,定是这片树叶了。树叶的触感十分奇特,软软的,像一张皮。从不芜捏着叶柄拿起来详观,叶子竟“唰"一下褪去绿色,变成了白惨惨的一张薄纸。
它还不到丛不芜半个手掌大小,却有手有脚,吡溜滑出丛不芜指尖,胆大包天地往她身上爬。
从不芜将它拨开丢远,它却不识抬举,溜进一片青瓦下,并不走开。明有河看了看就回过头,只道是幼灵调皮作怪,简单评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纸人干干净净,所以才能变成树叶。
它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气也没有冤魂,只是自己修出了灵,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一停,又对丛不芜说:“方才还没注意,你的发簪在月下好亮。”从不芜把银簪摘下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常。“兴许是月色太明,银上加银。”
夜色浓重几分,纸人贼心不死,头顶着一片青瓦,掩耳盗铃地缓缓靠近丛不芜。
闭上嘴巴缄默的瑞兽摆出比方才还大的架势,“吠"字还没说出口,明有河便一把将偷偷溜过来的纸人摁住,对丛不芜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它是想偷你的发簪。”
从不芜头上只有那支银簪,在月光下更是璀璨亮洁。她隐隐觉得不对,不禁微微皱起双眉。
从不芜还没到东湖呢,这支银簪可不能丢了。她对这支银簪分外珍而重之,饶是丢了命,也不想丢了它。从不芜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快,扯了扯纸人的胳膊,教训道:“小小年纪不学好。”
纸人头一低,再抬起来时,圆脸上竟然多出一个圆圈儿,接着,圆圈儿里吐出一口涎水,发出一声响亮的“呸”。
它力气小,吐得不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涎水全落在了自己身上。但这不妨碍丛不芜与明有河都愣了一愣。
纸人趁此开溜,故技重施自明有河掌下滑出,借着瓦片跳跃两步,溜之大吉。
被个纸人涮了一回,明有河简直怒发冲冠:“往哪里跑!”纸物生来畏水,这个纸人却能吐水,可见它绝非寻常纸人。而且,这支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