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城中并不繁华,街上却人来人往,欢欣热闹。有人手里挑着红鲤鱼灯,围在一起点爆竹,远处忽明忽暗,长长一串火龙游在长街。
檀香扑鼻,与元宝香灰气混在一起。
从不芜扫视一眼,心知百姓是在酬神,便绕过长街,改走小径,免得冲撞神灵。
好巧不巧,小径之旁也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洒满了红色的纸张,摞了许多红木小桌,一只单皮鼓放在桌上,旁侧是几方大旗并蛮仪器仗。
观此架势,明有河疑上眉梢:“又不是逢年过节,摆这么大的排场,看样子还要搭戏台子请唱戏,什么神这样厉害?”丛不芜:“不晓得。”
她匆匆瞥过一眼,一边答,一边脚下未停。他们并不打算在此歇息。
明有河只是随口问一句,对此倒也无甚好奇。活得越久,处事越多,他的好奇心就越单薄。有时嘴上下意识问一问,脚下却避开了。
二人走到静谧处,明有河无端地想起安问柳,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害人害己,何以服众?”
从不芜顺上他的话音道:“若非她多行不义必自毙,难得民心,问鹊城内便无鼠婴的立足之地了。”
明有河的思量却比这些深了几分,自他见到安问柳第一眼起,便生出一个疑虑,如今恰好一话赶着一话,索性不再藏掖,张口问了出来。“安问柳既是灵山受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她的靠山是谁。”“谁知道呢。"从不芜不想继续此话。
“不过,"明有河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摇头道:“斐禁真是好没义气,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在府牢时,亏我还想救他呢。”他差点让人用鞭子抽死你,你和他讲什么义气?从不芜心里叹气连连,面上却不显,无波无澜地接话:“你就当他死了吧,反正他与我们无关。”
明有河转眼看了看丛不芜的侧脸,煞有其事地颔首:“也是。”他丝毫不去想丛不芜是否冷清冷意,只想兴许是自己太过多愁善感。明有河点头说完,又想起斐禁身上仿佛藏有许多秘密,仿佛一座经年云遮雾绕的山,死板矗立,从不哗然,谁也分辨不出他的真实面目。斐禁犹抱琵琶半遮面,明有河偏想拿开琵琶看一看。他思忖须臾,才问丛不芜:“你没有遇到他吗?”“没有。”
丛不芜断然摇头。
她没有遇到斐禁。
只是斐禁一直跟着她,她又将斐禁喊出来了而已。“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吗?”
明有河心知背地里议论人不地道,刻意低下头,凑近丛不芜,小声地与她窃窃私语。
木雕的头怎么说话?
他的化身本就是个哑巴。
从不芜抬眼看着明有河,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听你的意思,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没有。"明有河默默摇头,又郑重其事道:“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斐禁很危险。我们以后若是再遇到他了,务必要离他远些。”听了此话,丛不芜的眼睛亮起来,含笑道:“这你放心,我们与他,再也碰不到了。”
明有河看这一笑看得晃了晃神,颇为不自在地将头扭开,干咳了一下,才又开口问:“话说回来,你把安问柳压哪儿去了?”压尸断骨,其诛心之狠,等同于凡间的连诛九族。从不芜不由奇怪,着实有些诧异,狐疑道:“压尸断骨费心费力,安问柳还没这么难对付,你为什么这样问?”
她金盆洗手一百余年,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凶残的事了。“竹林里没有她的尸骨。”
明有河道。
他没有看到安问柳,也没见到"斐禁”。
从不芜眼波微转,话中的意味模糊不清。
“或许我不该让她死在竹林的。”
安问柳还能去哪里,必定是被礼晃处置了。她曾想与靳云覃一起留在山间竹林,从生到死。依照她的种种行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但她一语成谶,竞然真的在竹林里结束了劣迹斑斑的一生,而那只名为靳云覃的鬼,也当真在竹林里魂飞魄散了。
同日,同地,共死。
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有此结局呢?问鹊一事,丛不芜虽未明说,但原委究竟如何,明有河也能猜到不少。靳问覃苦守竹林,必是有一份坚持。
鼠婴到她身边不过几月,这份坚持决然不会是鼠婴。她想忆起前尘,寻回记忆,所以在等待一个时机。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她既然选择了等待,就要相信万事皆有转机。从不芜的到来,她等了二十年。
那枚玉牌,当真是鼠婴偷偷送给“仙长"的吗?明有河不愿细想。
从不芜大抵早就发觉了不对,这一切都太巧,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你如她所愿了?”
明有河的话与他说的上一句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但丛不芜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没有。"从不芜的脚步无意识放缓,说道:“我只是给了她一纸黄符。”对着靳云覃的泪流满面,丛不芜下不去手。也许她还是有些心慈手软的,不如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也是能化为绕指柔的。
是去是留,从不芜交给靳云覃自行决定。
靳云覃接过黄符后就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丛不芜:“阿淇一切都好么?″
从不芜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弦外之意,便说要去接阿淇。她走出草庐,才行两步,草庐里的鬼气便彻底消失了。生无牵系,死无挂碍,也许人间的寒九飘雪,在靳云覃眼里全如火炸油煎。她挣扎煎熬了二十余年,了结生命,就是放过自己。一如曾经桥边那般,她选择死亡。
竹叶簌簌落在丛不芜肩头,她看着安静的、空无一人的草庐,良久良久,才想起伸手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