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献祭者(十六)
白雾倏忽散尽,夏灼沿着街道一直走,回到家里看到了花莱在门口。“花莱。”
花莱颤颤魏巍地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殿下,你没事吧。”“我没事。"她看了一眼对方,她身形佝偻,颤颤巍巍,仿佛年过六旬的老人。没有人会觉得她有任何的杀伤力。
就连夏灼都觉得,她的时间快到了,各方面的机能都在严重退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所以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忽略了,白真真最后单独相处的,是花莱。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字的时候,是在花莱书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越狱出来。差一点就死掉了。“夏灼突然看着她说了句。
花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眨眨眼,半响才吐出一口气:“是的殿下,地下十八层实在是很难熬,我那时候在想,我宁愿死在生死渊里。”通往人间的路,必须要的经过生死渊,但被溺死在生死渊里,并不比地下十八层好受。
而且这么多年,能从生死渊爬过去的,几乎没有。“去做些什么来抗争命运,的确比坐着等死要让人敬佩。"夏灼点点头,,“你那时让我想到很多故人,我生在乱世里,那时候死了很多人,许多人明知道无望,还是会拿起武器来捍卫自己家和国。我敬佩这样的人,所以选择帮助你。”花莱抿了抿唇,她脱落的牙齿让她的嘴唇瘪进去,眼神浑浊,头发花白稀疏,这样的苍老,她经历过六次,这是第七次,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早,来得严重。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殿下。”“许多人称我为殿下,但你应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确不知道。"花莱承认。
夏灼笑了笑,黑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跳进她怀里,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她的脑袋偏向门外,微微出神。
夜色浓郁,暴雨声稍歇,时间仿佛短暂地静止在这一刻,来聆听她的悲伤。“战乱稍稍平息的时候,诸神已经陆陆续续回归天界了,人神决裂,最初的入口并没有关闭,我也可以自由回昆仑山,昆仑山的主峰上,有我和哥哥的一处神邸,他被封了十二主神的神位,麾下有很多追随者和信徒,神殿里有很多人,但大部分人都只信服哥哥,他们尊称哥哥为殿下。至于我……我不管在哪里,都不太受待见。“说到这里,夏灼却笑了,“那时候只有哥哥会叫我殿下,他说我们生来就是一体的。”
花莱脸色有些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讨论过往。
“我很怀念那时候,神生漫长,但我并不觉得枯燥,我每天就坐在悬崖边,看流云雾霭,日光变幻,等哥哥处理完事情,来带我回家。”花莱谨慎开口:“您很快就可以回神界了。”夏灼抬眸:“是吗?可我一向觉得,我运气并不太好。”花莱:“总有运气好的时候。”
“我起初并没有想要你为我做什么。"夏灼看着花莱,“是你说要报答我,很想为我做点什么。”
花莱张了张嘴,嘴巴都开始有点颤抖。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暴露了。“您……您怎么知道的。”
夏灼脸上是一种悲悯和不解:“我以为我们互相需要,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我自作多情了。你特意去了献祭之地,确认我没有看到关键的东西才悄悄离开。花莱,你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吗?”
花莱微微出神,她不再装得恭敬,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狠厉和严肃,她思索片刻,回答:“或许是我不该出现在你的领域里。”死神领域一旦展开,那就意味着笼罩之下都是她意识的触角。夏灼摇了摇头:“你太着急了。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白真真只是想要替换掉影子,变成姐姐最重要的人,那为什么会显出复仇相。她恨谁?要报复谁?”
花莱微微挑眉:“或许是报复影子呢?她恨影子抢走了她姐姐。”夏灼摇头:“不,她不恨影子,人类的嫉妒情绪演化成极端的恨意,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她只是不能接受影子是姐姐最重要的人,她想做姐姐最重要的人。”
花莱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夏灼,这个她追随了几百年的人,她似乎从未看透过她的内心。
夏灼慷慨提示她:“她在那个暴雨夜,应当是看到了最后一个字条,那张字条会写着什么呢?该怎么骗她去河边完成献祭仪式?对方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么,她才会那样失魂落魄。”
夏灼看着她,眼眸中泛着金红的光芒,她轻声说着:“或者说,花莱,你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去惦记的吗?夏灼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就是那天晚上,白真真离开时的神色。
一个决心要去复仇的人,或者说一个想要夺回姐姐爱的人,是不会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的。
“你想得到的不是她,而是影子流光。但流光寄居在白晓萱身上,两个人竞然诡异地达成了某种和谐,互相依赖和信任彼此,你无从下手。只能从她的妨妹身上下手,这件事……或许从最开始他们父母出事的时候你就在计划了吧。你在她心里不断地加以暗示,埋下一颗爱姐姐的种子,把他们孤立在人际关系之外,又埋下仇恨的种子,你以为迟早有一天,时机就会成熟,你可以利用白真真,把影子从白晓萱身体里逼出来,这样,你就可以吞噬流光,永远地做一个人了。”
花莱忽然笑起来,她那张衰老而孱弱的脸上是一种扭曲病态的疯狂,“殿下,我很想重新为人,也很想成为您的信徒,终身服侍您,可是……可是我害怕,殿下,我受够了衰老,我以前觉得轮回是一件值得我去追求的事,但我突象觉得人活得像个蝼蚁,庸庸碌碌一生又一生,实在是很可怜的。我想要自由,不被束缚的自由,殿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性本来就是这样。”夏灼冷笑一声:“可是,什么都想要,就会什么都得不到。你发现白真真失控了,你这两年衰老得这么快,是灵力严重透支吧。但白真真还是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你,因为很可惜,爱会催生强烈的恨意和占有欲,但也会轻易瓦解掉仇恨。她突然意识到,姐姐需要的是影子,而不是她,她更愿意成全影子,你害怕了。让我猜猜,你最后留给她的字条是什么?”夏灼忍不住回忆起那天晚上,她从学校回来,和正好夺门而出的白真真撞在一起,少女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不安,她失神冲到马路中间,夹在对头车之间踯躅,刺目的大灯照亮她苍白的面容。
那时的她,根本就没有仇恨。
“你骗她说,献祭仪式已成,无论你选不选择复仇,你都会死。她那天的惶恐,只是后悔和害怕,她不想死,你早料到她会选择报复你,所以你在献祭大阵上动了手脚,好让她彻底消失,既然失败了,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今天晚上你才会冒着被我发现的风险也要过去盯着。花莱,你算计到这种程度,是觉得,只要糊弄住我,你就还有我这边一条退路是吗?”花莱突然感觉到极致的恐惧,那些在地下十八层的折磨,生死渊的蚀骨之痛,漫长的轮回往复之苦,她突然噗通跪地,膝行爬向夏灼,抱住她的腿,“殿下,您不能不管我,我陪了您这么多年。”夏灼只是无动于衷地望着前方:“我刚养你的时候,你很虚弱,因为在地下十八层受尽折磨,又在生死渊里泡过,我每天想尽办法,想让你身体好那么一点点。我记得那时候也经历过一次战乱,北面打起来了,所有人都在往南边逃,我怕你被煞气冲撞,带着你一路往南走,同盟会的人趁乱打劫,对我围追堵截,我带着你束手束脚……那时真的想把他们都杀了,但我没有,我失控了,你就彻底完了,我其实活得很不耐烦了,我也并不对能见到兄长抱有希望了,过去了万万年,自从我被封印后的这一千年里,我每时每刻都想去死,但我觉得我对你有责任,所以我不能失控。”
她微微哽咽,缓了片刻,又恢复冷漠和凉薄:“花莱,我不欠你什么。我也曾试图从你身上索取价值,以为你是天道对我的仁慈,没想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花莱继续抱紧她,“殿下,殿下,殿下…还是可以挽回的,还有回头的余地的,我发誓,我对天发誓,我从今往后对您绝无二心,等我圆满之后,我就与你建立血契,终身做您的奴仆,殿下,求求你殿下…”夏灼突然抬手结手印,金红的光芒刺破夜空,漫天的呜咽和悲鸣重叠再重叠,四面八方的黑灰之气朝着这边流淌涌动,她恢复本体的模样,一身滚金边的玄袍无风自动,发丝肆意飞扬,一根小臂长的骨簪簪住她满头的银白头发,她悬浮半空,垂目看她,眼神都是悲悯。
那悲悯显得冷漠。
花莱眼看着她冷血无情,突然开始破口大骂,近乎癫狂地试图逃走,可无形的力量牢牢捆住她。
她声嘶力竭骂着:“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恶魔,你不得好死,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你哥哥了哈哈哈哈,你活该,你真是活该,你不配,你以为你是谁,你每天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你装得再善良你也是个怪物,怪物!你不得好死。你哥哥……哈哈,你哥哥,你哥哥说不定根本不想见你,是你自作多情罢了。这么多年,你早就看清楚了是不是,我希望你活着,你最好长长久久地活着,永生永世受折磨,直到天地崩塌,海枯石烂,世界终结,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哈哈哈哈哈。”
夏灼只是沉默地往外走,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花莱。空无一人的大街,四面八方的风咆哮着压过来,去往生城的路,总共只有短短的一千八百步,她亲手送进去的只有……突然,夏灼呕出一口血来,那双金红的瞳孔里,突然泛出一丝迷茫。她突然想起来。
她亲手送进去的,除了花莱,还有一个。
…闻人笙。
怎么会忘记了呢,且忘得这么彻底。
花莱声嘶力竭的骂声渐渐淡了,变成恐惧的尖叫,死神领域会触发最痛苦的往事,她现在被过往的梦魇在反复袭击。到最后,她不断在求饶,每一声都饱含痛苦和懊悔。在绝望之际,她还是忍不住求夏灼:“殿下,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纸灯笼为夏灼引路,白袍人迎在城门前,黑红的旌旗无风招展,上面的大字清晰夺目
一一往生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