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琛猜对了一半。来的那行人并未明抢。六个平民装束的骑手沿着干枯的河床一路疾驰,到饥民聚得密的地方,为首的那个便开始喊话:
“我家大郎收使女家奴,使女十岁以上,十五以下,米三升,长相俊俏者多一升!家奴十五以上,三十以下,米两升!”
楚琛眯了眯眼。此地的一升,大约是后世印象里的一到两斤。六斤不到的大米换得一个少女或是购得一个青壮,怎么想怎么荒谬的价格,却立即有离得近的饥民携儿带女往那处凑。
但她还没饿到把自己陷入更未知的境地,也暂且没人拿她换粮,来的这些又主打一个自愿,没有直接掳人……
一切暂时与己无关。楚琛正要往李氏离开的方位去,才和她说定要帮着诈一下人市的钱二柱却来扯她的袖。
“那个……小郎君,”他犹犹豫豫地,“他们收家奴。”
“你想去?”楚琛冷冷问。
“不是,小郎君,”钱二柱压低声音,“他们有马。”
楚琛神色一顿,站定了,也转过头。
流民道上逢马队,最凶不过乱军马匪。这帮人打不过地主豪商,不敢碰官员士绅,那便只能将獠牙对准更孱弱的脊梁。且抢过他人救命粮说不定还要砍下几刀,行事全无顾忌。
其次,便是人牙贩,乃至与人牙贩无异的某些高门大户、王侯贵胄及其豢养的打手家丁。这些人专候天灾人祸时出门,拿陈米劣食,或径直亮出刀剑绳索,捆得一堆乡民百姓,或低买高卖,或自家驱用……
两者相比,前者快刀速死,后者钝刀慢割,但凡有些见识的,早该远远躲开。
此刻河对岸卷来的烟尘分明属于后者。他们一行六人,束着发,脸颊有血色,腰边有武器,身上衣袍也比周围饥民干净……她原是要避的。
然而,钱二柱说得没错,他们有马。
她要去救李氏,非救不可。既存了这个心思,四条腿的畜力总强过人腿,利用畜力好过自己消耗。
就算没法完好无伤地夺个一匹,那也是肉。
是肉啊!正正经经的牲畜肉!才不是什么活见鬼的老鼠跟语焉不详的两脚羊!而且,从先前的鼠出发,现在的人市大概率支持以物易物。要是能夺一匹马,哪怕是伤马或死马,那都有可能抵得李氏身价,不必冒险假装……
钱二柱似是看出她的迟疑,继续低声道:“小郎君,小人……二十有八。”
他不说还好,一说,楚琛顿时回神。“你倒像四十八。”
钱二柱苦着脸:“小的真是二十八。”
“不像,你少说也有三十八,说是四十也无碍。”楚琛上上下下打量他。“会骑马么?跑不跑得动?”
“会马,会骑马,小的从前在辽州张家做车夫。”钱二柱苦笑,“跑……小的尽量。”
“我要实话。”楚琛嗤笑:“你,还能不能跑?跑不跑得动?”
“能……”钱二柱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能。”
楚琛:“……”
楚琛默默做了个深呼吸。
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还真盘算起了以二对六——不,该说是赌自己独面群獠。余光里钱二柱佝偻的背脊正在发颤,怕是动起手来立马就会尿裤子跑路。
可仔细想想,这疯狂的计划并非胜算全无。靠融来的记忆,可能也托融合那会儿退烧的运气,现在的她浑身稳固,熟悉杀戮与分割,熟悉如何驱使牲畜,熟悉那把解腕尖刀!再加后世的积累,刚刚才发现兼运用的新能力,如果搞突然袭击……
楚琛一顿一顿地望向那行不知是家丁还是人牙子的来客,凝神,凝神,再凝神,直到与先前如出一辙的感觉骤然开启——
近乎凝固的世界里,那为首的中年人正把着个矮小女孩的嘴、像挑选牲畜那样检查她的牙;他身后的随从正在从马背上的米袋勺米分米,木勺的轨迹凝在半空;更远处,被卖者的表情麻木……
那驰来的六人、正在向他们去的饥民、避开他们抑或也正盯着他们的饥民,所有人的位置映入脑海,所有人可能的动向重叠于他们的站位之上。
意识之中,她突然落入那正在交易的队伍里,一刀捅进那为首者的胸腹之间,又反手一搅。
这一下犹如水珠入热油。那些虚幻、沉默且静止的人影因她的动作炸开,有人尖叫,有人逃跑,有人拔出武器来砍她,有人去扶那倒下的为首者。刀剑自不同方位劈开气流,没有甲胄的肉身在钢铁中变成肉馅。这不对。
时空倒转。楚琛还原这组虚幻的队伍,接着,重新落下,方向调转,刺向那买人者的马。
惊恐如先前那般降临。人喊马嘶之中,袭来的除开刀剑,又多了马腿。这也不对。抢马,是为了更方便地去救李氏,而非单纯地使他人伤令自己亡,这既没必要,也很愚蠢。于是,楚琛再次回退,将策略由造成杀伤与震慑,调整为更纯粹的制造混乱。
苍白的天光下,枯萎的河流边,无形无质的棋枰第三次铺展。楚琛在虚实交叠的杀阵里推演,拆解,剖析:劈手夺粮引发哄抢?佯装官差虚张声势?一遍又一遍,她血溅当场。
喉间泛起铁锈味,被强行压制的饥饿感像火那样顺着肠胃沿着食道灼烧而上,握刀虎口也已被冷汗浸透。一遍又一遍,她的手指在刀柄处握紧,放松,再度握紧……
然后彻底松开。
刀落地,楚琛随手捡起,拿衣襟后摆擦过,将它藏到身后。她瞥向钱二柱,面带微笑,语声轻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