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楚琛从来不吃动物内脏。
还有香菜,还有肥肉,还有鱼皮和鱼头,还有一切需要自己剥半天的虾与蟹。丰饶的现代社会和七位数的年薪构成了她拒绝一切不适口食物的底气和习惯,正因如此,当这辈子的楚琛面对一份由陶土罐盛来的黄绿色老鼠汤时,喉头一抖,差点直接呕出来。
之所以是差点,一是因为她不想浪费印象中上一顿吞下的树皮草籽糊,二是因为即使加上那几口糊糊,她的胃里也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东西。
将陶罐送到她眼皮底下的,是一位半跪着的中年妇人。妇人蓬头垢面,身上是肮脏破旧的古装,身后是苍茫无际的田野。田野之上,零零散散的逃荒饥民正在沉默地蹒跚前行,仿佛行尸走肉。
饥饿像是一头以音量为食的无形巨兽,使得脚步声变轻,倒地声趋无,哀哭声嚎啕声能传远前便湮灭成游丝。楚琛举目所及,唯见趋枯的河流与枯黄的荒地,树木缺皮,野草拔光,连干涸的河床都有被挖掘啃食的痕迹。
而她面前,不仅有水,水里还泡着一只作为荤食的去毛老鼠,和可充作主食的狗尾草草籽。见她没有喝的意思,托着鼠汤的妇人再将陶罐往上递了递,动作到一半,又堪堪停住,由捧着陶罐中段,改作捧着陶罐上沿。如此一来,这只破陶罐就大半被她的粗布袖子与身形遮掩住,极大地减少了他人觊觎与抢夺的可能。
很自然的,姿势的拉近,也使那股草汁、腥臊与久未洗澡的汗臭交织而成的怪味离楚琛更近。近得楚琛怀疑下一步,妇人就要执行全世界饲养员的必备技能:把罐里硬食拈起,塞进她这被饲养生物嘴里,再将那陶罐往她嘴里一怼一斜,完成强行送服。
楚琛吃不下老鼠,也不想因为推拒弄掉罐里珍贵的鼠,抑或弄洒了这罐宝贵的草籽汤。她扯开自己发粘的嘴唇,对陶罐后的妇人挤出一个艰难的笑。
“娘,你自己吃。”她道,“女儿没胃口。”
妇人同样勉强冲她笑了笑,沾着泥土的手继续将陶罐往她怀里送:“阿琛,娘吃饱了。”
“娘啊,你女正病着,吃了也会吐的。”楚琛索性将话挑明了。“您有力气,能吃便先吃。活下一个,好过一起饿死。”
“小孩子家,说的什么话!”妇人当即怒目,“要是给你爹听见……”
她突兀地住了嘴,因营养不良而浮肿的面皮也浮出些许怏怏。楚琛不知其中隐情,更不好接腔,干脆偏头闭了眼。半晌,妇人叹口气,终于挪开了那只散发着异味的陶罐,开始慢慢啜吸。
楚琛也终于松口气。她侧过身,臂往下放,膝往上抬,把自己蜷成弧状。在上辈子,在每个醒来却被被子封印的假期,她都会这样糊弄过焦灼的肠胃。然而,现在,她闭着眼,听着远方的风声与近处的吞咽声,只是更饿了。
究竟哪环节出了问题使自己落到了这境地呢?楚琛想不通。
就看过的网文总结,穿越都有其规矩:不是起点于孤儿院,好歹也是个无牵无挂的人物。自己呢?父母健在,事业顺遂,刚给第二套房交了首付,新买的显卡和电源还在快递途中。更别提趁着Steam和EPIC打折时喜加N的那一堆游戏,连下载都还没开始……
非要说经历中有什么稀奇之处,也就是这趟旅游途中路过某处道观。秉持着华夏人逢神拜拜不吃亏的传统,自己随大流地逛了逛,随大流地求自己身强力壮,升职加薪,资产翻倍。
哦,还有,拜完在园林里乱逛时,碰着一位顶盔掼甲的高个美女……
旅游景点么,一身轻便的多,宽袍大袖的有,披甲还戴兜鍪的实在罕见。自己是多看了那么两三眼,那美女就来问有没有兴趣,自己表示没有,那美女就神秘一笑,告知自家可不是那些拉人去租衣服拍照的,是兵甲专业的。
——这不是比出租服装加照相的套路诓得更多么?
楚琛仍记得,那时的自己瞬间心生警惕,即刻反问:那这一身威武铁甲披挂整齐,是能去赶公交呢,还是能去挤地铁?
美女被问得一怔,自己趁机溜走。而这一溜之后,也并未碰到平地开裂缝、街角泥头车之类常见意外,自己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酒店,游泳,健身,设闹钟,混行政酒廊下午茶到晚餐,打包行李,校对行程,准备养足精神赶明天的高铁……
万万没想到,一醒换了世界换了壳。
“琛儿,”她此刻所用躯体的娘楚李氏又出声:“娘吃饱了,你多少吃点,吃过才有气力赶路——”
“赶个屁的路。”楚琛有气无力地一嗤。“亲娘,我发烧啊。要是今晚还退不掉,你赶紧走,莫要当真全死在一块了。”
楚琛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刚醒来那会儿,抑或说刚穿来那会儿,除了新躯体消化系统中如影随形的饿,还有把从骨头里往外烧的烫,烫得视野模糊头脑浑噩,满心以为身处一场大梦。
否则没法解释睁眼一个古装梳髻的人影俯视她时,自己非但没觉得对方该戴口罩,反而脱口而出喊了声娘——自家的基因自家清楚,她远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位亲娘可没这么多头发,再加亲爹都不成。
接着,她便被这位发量丰厚到能盘髻的天降之娘强行掰开下巴,灌了好几趟干涩刮喉的泥土味糊糊,满头问号又诡异心安地继续昏睡……昏睡到李氏再度把她摇醒,示意她喝老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