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辈子作为陈望月的人生,都太不值得了。
没有交过几次好运,没有做过几件随心的事情,没有成为理想中的大人。
她以为她终于被眷顾了一次,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因为她知道她在正确的路上,她在最贫瘠的土地里汲取养分浸润着向上攀爬,无论何时何地身陷何种境地,她还是相信努力会改变命运,相信教科书里螺旋式上升的经典哲学论断,相信穿过隧道,路会光明,桥会坚固。
如果不相信,她活不到现在。
这里有这么多人,每一个出生时都带着底层的血汗,他们生来应有尽有,他们的家族罪大恶极,为什么要死的偏偏是她?
所有的冷静、克制,牢固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都彻底崩溃。
她死死地盯着沈泠的脸,把她的五官轮廓、头发颜色,纤毫毕现地印进脑海里。
她是可怜人,难道她就不是?
如果她能活下来,她要让她生不如死,如果她活不了,也要记得这张脸,她要变成厉鬼向她索命。
她听到子弹填入弹夹的声音。
沈泠的手指触摸扳机。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头顶水晶吊灯正在演奏死亡圆舞曲,四千个切割面折射着沈泠高举的木仓,那些飞散的棱光突然凝固在空气中——不是时间静止,是人类的神经电流被强行掐断了。
陈望月瘫坐在被海水漫湿的地上,视线正好对准舷窗外翻涌的浪涛,轰鸣像有无数钢针在耳蜗里筑巢,但最恐怖的是嗅觉系统仍在运作
血腥味、海腥味和打翻的蓝纹奶酪,在鼻腔里搅拌成粘稠的恐惧鸡尾酒。
沈泠眼球凸出得像要挣脱眼眶,手中的武器正以每秒五毫米的速度滑向倾斜的地板。
绑匪首领还咬着半截狞笑,他右手食指卡在扳机护环里,左手拎着的顾晓盼的项链,那些浑圆的珍珠,像失重的泪滴一样悬停在空气中。
船尾传来货柜坠海的闷响,整艘游轮又倾斜了五度。
这个角度让岛台上的冰桶侧翻,融化的冰水以慢得令人发疯的速度滴落,陈望月清晰看见每滴水珠里扭曲的宴会厅倒影,看见那些僵直的躯体在淡蓝色液体中如提线木偶般摇晃。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绑匪应该是唯一能动的人。她脖颈上的青筋像要爆裂的电缆,左手小拇指正以每三秒一次的频率抽搐——这个一心复仇的可怜医生在用毕生所学对抗神经麻痹。
海水爬上了小腿,所有人都倒下了,陈望月听见香槟塔彻底崩塌的声音。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响,而是数百万气泡同时在笛形杯里破裂引发的震动,沿着紧贴地板的颧骨传入听觉中枢。
当咸水浸到脖颈时,陈望月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这是全身唯一还能分泌的液体。
接着,她听到了不该有的声响。
海水被疯狂地搅动。
有人的手臂破开海水,动作如此急切,焦灼。
断裂的电缆在头顶炸开幽蓝电弧,陈望月看见自己散开的长发缠住了对方防护服领口的金属环。
在沉重的电缆和吊灯一同砸下来之前,男人揽着她翻身躲进翻转的钢琴残骸,她被压进三角钢琴铸铁骨架的夹角,脸颊紧贴他心口处,隔着防护服听见两颗心脏在厮杀的心跳。
鼻喉被海水灌满,水压让她的耳膜都在出血,男人突然托住她的膝弯向上一送。
陈望月整个人撞破水面呼吸层,终于睁开眼的瞬间,她看见他锁骨下方那道骇人的撕裂伤——萨尔维撤侨新闻里一闪而过的特写镜头,现在正随着剧烈的喘息渗出血珠。
男人反手扯开呼吸阀送到她嘴边,但她连咬合的力气都一点不剩了,那个人毫不犹豫捏住她下巴,俯身渡来氧气。
她像嗅到血腥的鲨鱼般猛地咬住对方嘴唇。这不是吻,是纯粹的绞杀,她的牙齿刺破他下唇时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男人扣住她后颈的指节骤然收紧,陈望月发狠用指甲抓挠他,那道被海水泡胀的疤痕,此刻成了她攀附求生的锚点,全身的力气都被唤醒,他被迫张开齿关的瞬间,她贪婪地吮走他肺里所剩无几的氧气,甚至咬破他舌尖阻止他闭口。
男人屈膝顶住她腹部试图暂时拉开距离。陈望月屈起被沈泠嵌入子弹的膝盖,狠狠撞向他胯骨,借着反作用力将人压向正在渗水的舱壁。
氧气泡裹着血珠在两人唇齿间爆开,陈望月发狠拽住他领口的银链,冰凉的素圈戒指滚进她掌心。
濒临窒息的眩晕中,她感觉对方突然托住自己后脑,将最后半口氧气连同喉间溢出的血沫一起哺进她嘴里。
陈望月尝到了对方唇齿间残留的镇痛片苦味,与记忆里某次高烧时他强行抵在舌尖逼她咽下的退烧药片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