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下毒
风声萧萧,马蹄声急,黑色马车直奔入京。待药效过去,宁窈悠悠睁开眼睛,京城铁青色城门朦朦胧胧就在眼前。
“表妹,你醒了。"裴朝掀帘进来,递给她一只水囊。宁窈对上裴朝那张软弱无用的脸,抬手想打,但身上药效刚过,手脚无力,举不起手来,只能一动不动倚坐着,一时气急攻心,猛地咳嗽起来。裴朝放下水囊,要抚她背。
“裴朝,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宁窈扭身,避开裴朝的触碰。她瞪着裴朝,大骂道:“眼下时局已定,姬醇元气将尽,裴台熠马上就要率兵入京。你曾是他堂弟,就算你们二人之间曾有间隙,但他看在外祖母的份上,也不会亏待你。你在这个时候倒戈,去为姬醇卖命,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裴朝被宁窈痛骂,却不恼火,唾面自干。他静静等宁窈骂完。宁窈扑在椅子上咳嗽。裴朝又端来水囊,再问她:“要喝水吗?”宁窈两眼几乎要喷火。裴朝这人,好似泥捏就的。骂他没反应,打他没反应。拳头全打在棉花上,叫人泄气得很。她干脆坐直身,扭头望向窗外,就当基朝不存在。
待宁窈情绪平静下来,裴朝方才徐徐开口,道:“窈妹,我今日带你走,不是对你余情未了,也不是因为记恨裴台熠。”宁窈不开口搭腔,双眼直盯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我这一生,读的都是圣贤书。“裴朝继续道:“书上说,为人臣子,要忠君,为君主生,为君主死。剖出一颗丹青,也要献给君主。君主再如何不是,他也是天子,我们都是他的子民。他裴台熠再如何,也只是人臣。人臣怎么能反呢?反了就是乱臣贼子……
宁窈被裴朝的迂腐气笑了。她笑出了声,竞连与裴朝争论的心都没有。“你吃过观音土吗?"她问。
“那是什么?"裴朝问。
“泥巴,黑色的泥巴。“宁窈说:“黑泥巴揉成团,和野菜混在一起,然后蒸熟了吃。”
“士,怎么能吃?"裴朝皱起了眉。
宁窈道:“泥巴当然不能吃。但饿急了的时候,吃这玩意儿能顶饿。吃下去,肚子被撑起来,就饱了。但泥巴怎么能吃?吃进去的泥最后全淤在肚子里,排泄不出,最后活活撑死。这种土,就就观音土。”宁窈说时,语气平静,但裴朝听着,只觉心惊肉跳。他喉咙发紧,干得仿佛被人突然塞进了一嘴泥。
“你不知道,这不怪你。你被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愁钱,不愁吃,不愁喝。可你花的钱是怎么来的呢?你也不知道。你压根没睁眼看过普罗大众真正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读那几页圣贤书,难怪这般蠢。”说完这句话,宁窈闭眼假寐,不再开口。
裴朝心中大震。他定定地望着月色里宁窈合着眸的脸。她故意转开头,不想叫他看,于是他只能看见那如丝如瀑的乌黑发丝,和发丝后白润的耳垂。她分明没打他。但他的脸,却像挨了一耳光般火辣辣的疼。马车过东直门,就奔正殿去。金色晨雾隐隐显出金殿飞檐的轮廓。看着京城越来越近,宁窈心急如焚。她本以为梦境会变,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将他们指引到了这里。有好几次,她恨不得从马车上跳下去,但却被裴朝生生拉了回来。大
宁窈进宫后,裴朝站在殿外待命。他望向宫殿中的残荷池水,有些发怔。他也说不上究竟是哪儿不对劲。明明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为什么觉得自己在犯错误?
“裴大人。“这时嗓音细长的太监宣他入殿。裴朝快步进入殿中。
姬醇在龙椅上揉着太阳穴,见他进来,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笑盈盈地说:“裴朝呀,这次真亏了你,你立了大功。若不是你得到了你表妹的信任,这事哪来得这般容易?”
姬醇的褒奖,却并没有让裴朝心生喜悦,他反而觉得有些凄凉。姬醇又同说了几句套话,亲自送他出去。
裴朝出殿后,由太监领着往外走。裴朝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姬醇的温言细语。被天子这般以礼相待,大概是所有人臣的梦想吧。得到君主认可的喜悦,渐渐冲淡了心头苦闷。裴朝慢慢放松下来,他无意间抬起头,却发现那太监领他走的路与来时不一样。“公公,这是要往哪里去?可不是走错路了吧?“裴朝问。“没走错。“那公公笑眯眯地说:"正是送您去大牢的路。”“什么?"裴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太监见裴朝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错在了哪儿,讥讽道:“裴大人不会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吧?您今日亲自送来的是您的表妹,裴台熠可是您的堂兄。您连自己的亲人都能背叛,还有什么不会背叛?陛下怎么可能相信您?”“可陛下刚才,刚……”
太监道:“我见你也是要死的人,临死前再给你点拨点拨,算是积德行善了。陛下刚才跟你和颜悦色,那是因为陛下他不愿当恶人。叫你死了就是了,找刽子手伸冤,莫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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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后,宁窈立刻被带往偏殿。一路走去,宫中侍女太监少了一半,殿堂也无人料理,破败阴沉。为了防止裴台熠再次进宫劫人,这次姬醇派重兵看守她,一队持剑佩刀亲卫全程护送。
宁窈知自己逃脱无能,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亲卫身后。途经一处回廊,上台阶时,一名亲卫前来扶了宁窈一把。宁窈抬头看,那是名陌生少年,十七八岁年纪,她从未见过。“夫人小心脚下。“那少年朝她伸出小臂,让宁窈撑着他的小臂起身。宁窈谢过。那少年低声道:“夫人,您大概不认得我,但我认得您。您以前在京城东郊外的医庐义诊,帮我娘亲治了咳嗽。”
宁窈义诊过许多人,不记得少年的母亲是哪位婆婆,问道:“你娘亲现在可好?”
“托夫人的福,"那少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现在已经好许多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宁窈微笑道。
这时姬醇召见她。宁窈随侍卫入正殿,进殿后,宁窈行礼。她跪在殿下,一身红裙艳过枫叶。虽人是跪着,但跪下时的腰却挺得笔直。那小巧的头高高昂着,黑亮的眼眸望向他时,不卑不亢。这张清秀妩媚的脸,透出的却是男儿的英气和勇敢。
她行完礼,抬头观姬醇面色,忽地笑了一声。姬醇没拿她是问,她竟先笑,笑得姬醇心中发楚,问道:“你笑什么?”“陛下的头疾越来越严重了吧?"宁窈道。姬醇的心陡然一沉,不由握紧了扶手,道:“你是如何知道?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宁窈弯了弯眼眸,道:“看陛下的病容便知道了。陛下近日可是头疾频发,梦魇缠身。天黑后入睡困难,睡醒后浑身虚汗,脚下虚浮无力。宁窈说的每个字,正中姬醇的症状。
“你既然看得出来,那你可能医治?"姬醇道。“可以。"宁窈笃定道。
姬醇眼里流露出期盼。宁窈的医术高明有目共睹。之前她进宫为他问诊过几次,每次施针后,他便觉得耳聪目明,浑身轻松。但很快,他又疑心四起,怒目看向宁窈,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朕就会让你医治,你好趁机下药谋害我?”
“臣女不敢。"宁窈道。
姬醇正犹豫着,突然脑中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疼得他险些从龙椅上摔在地上。姬醇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道:“请太医院!”数十名太医、侍卫,将殿内挤得水泄不通。宁窈身后站着数十名侍卫,脖子旁架了两把长剑,白惨惨,冷冰冰的剑刃,就紧贴她的喉咙。“小丫头,别想耍花招,"姬醇道:“你若用的药不对,立刻手起刀落,叫你人头落地。”
宁窈顶着两把长剑,镇定地先为姬醇把脉。片刻后,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施针穴位,然后传阅给在场十名太医。若众太医均认可药方对症候且不藏玄机,便由太医院亲自抓药,再由太医按照宁窈提供的穴位施针。但如果他们发觉药方中,药材相冲相克,表面治病,实则下毒,那么宁窈便人头落地。
药方传阅下去,一帮托长胡子的老学究,对着药方嘀嘀咕咕讨论个不停。宁窈跪在殿下,顶着姬醇审视的目光。她将手藏在裙后,她的右手一直发抖,如果太医们看出来……不,他们一定看不出来……“回禀陛下,"药方经十名太医过目。最后回呈给姬醇,“此女所拟药方,药材均对陛下病症,且无相冲相克,可以用药。”“好。”
由太医按宁窈所说穴位施针。数针后,姬醇头疾立刻好转。再服下汤药,果然容光焕发。姬醇生性多疑,即便药到病除,依旧没有放下戒心,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见身体真的没有反应,才彻底放下心来。“明日朕再来,"姬醇放过宁窈一马,道:“别想耍花招。”待姬醇走后,宁窈终于跌坐在地上。她浑身是汗,掌心也全是汗。如果那群太医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她呈上来的纸,已被她的冷汗沁湿了一个角。不过,幸好没有人发现她药方中的相生相克。姬醇的症状缓和只是表象,再拖上数日,他便会被毒发身亡。
从大殿回偏殿后,宁窈在桌前坐下,身体还在发抖。她苦读医书这么多年,一直是为了救人。可现在,她却要用医术来杀人。凉茶入腹,宁窈躺上冰凉的床榻,却怎么也不敢合眼。她太害怕自己一闭眼,就会见到梦魇中裴台熠走入大殿时的样子。他会来吗?宁窈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