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钟鼓齐鸣,天子升殿,百官朝贺。姬醇先是同裴台熠说了几句新婚贺喜,又问了几句叛党之事,便叫人奏乐。这时有一老臣名叫容响,突然起身离席,对姬醇叩拜:“老臣此来,面见天子,只盼死,不盼生。今日犯颜直谏,只为舍身报国。”姬醇面色铁青,道:“不遵宣召,擅自谏言,已犯大罪。爱卿今年六十有余,六十乃花甲之年,爱卿为何不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容响道:“臣居相位,却未报国恩。近日闻陛下大肆虐杀叛党,宁可错杀百人,不肯放过一个,却不愿开仓放粮,平复人心,使得天下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军道有亏,祸乱已伏。臣不避万刃之诛,特来死谏,恳求陛下三思。”容晌献上本,大太监接表,展于龙案。
姬醇观之,容响的奏本里,罗列了他作为帝王的失职,江山社稷倾于一旦,天子应以道治国,克勤克戒,种种种种……洋洋洒洒数千字,字字泣血。姬醇读毕,丝毫没有动容之情。祭祀一日日近,他每日饱受头痛折磨。此时此刻,他甚至看到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姬瑾就站在谏言的容响身后,正对他冷笑一一“这皇位你抢去又如何?当皇帝当到你这地步,可真够孬。”姬醇勃然大怒,他将奏本撕得粉碎,下旨道:“拖出去,杖毙!”天子雷霆之怒无人能抵抗,宁窈在堂下这一刻也胆战心惊。这时她便见身侧的裴台熠站起了身。
是了,负责拖下去将人杖毙的,不是九幽司,还能是谁?就在裴台熠领命要将容晌捉拿,容晌立在堂前,大声道:“你们来拿我又如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得了我一人的口,堵得了千千万万人之口?“他手指姬醇,大骂道:“姬醇,你这个昏君,弑兄失纲,道德沦丧,你就不怕苍天有眼,九泉之下,你兄长会等着你吗?"言毕,竞当场一头撞死在宫柱上。容晌大骂姬醇弑兄,又当场一头撞死,在场人全都战战兢兢。唯有裴台熠命人清洗被容晌鲜血和脑髓渐脏的青石板地。这一晚,姬醇下旨九幽司严查所有同容晌有往来的人,同党全部下狱,一个不留。宫宴至此偃旗息鼓,宁窈被请乘马车回府。她刚坐进马车,马夫便要赶马,“等等。"宁窈问:“裴大人呢?”
“裴大人今晚不回了。"侍女告诉她。
裴台熠今晚一整夜都会在地牢度过。
“知道了。"宁窈点了点头。
她坐回马车里,马车摇晃着前行。她望着窗外街景,已经有些府邸门前在挂黑灯。所有与容家有牵连的人,今晚都要倒大霉。宁窈心头杂乱无章。
以前,她和众人一样畏惧裴台熠,觉得此人冷酷无情,薄情寡义;但后来,他们相知相爱,她便自诩她与众人不同了。她看见了裴台熠面具下的真实面目,温柔深情。但今晚,她意识到,她可能一直错了。裴台熠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就是一个人。既然是人,那么就是复杂的。他便有他的光面,有他的暗面。有他的坚守,但也有他的无奈。
回府后,宁窈独自睡下。
没成亲之前,她也是一个人睡,能睡得很好。但如今,她只觉得床空了一半,被褥里也没以前暖。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被褥蒙过头顶。
第二日一醒来,宁窈便去找裴台熠。
裴台熠还是没回。
等到第三日,宁窈实在等不了了,将裴台熠身边跟着的随从叫来一问,方才知道,原来裴台熠昨日夜里丑时回过一趟。但却没回寝房,径直去了书房。宁窈这才明白,裴台熠在躲她。
可她才不许裴台熠躲她。
他们都已经成婚了,难道他还要永远不见她?这天晚上,宁窈便在书房睡下。又到了丑时,天色乌黑无星,裴台熠方才披着一身霜露从外面回来。
他走到了寝房外,朝窗望去。
寝房内没点灯,宁窈应该已经睡下了。裴台熠抬步,欲往房间走,但又停了下来。那日,宁窈亲眼看着他如何处理容晌的尸首。容晌是忠心耿耿的好人,无可指摘。
“夫人今晚用膳了吗?"裴台熠收回目光,徐徐问侍从。“用过了。“侍从将宁窈今日在家做了什么,用膳吃的什么,一一同裴台熠说了。
裴台熠点了点头,没再言语,转身往书房去。他推开房门,立刻就嗅到了书页之外,浅淡的花香。书房里已经有人,他平日休憩的小榻上,睡窝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裴台熠知道,自己若不想惊醒她,该现在就走。可是,他太想她了。不过两日未见,他想她想得快要疯魔。他缓步走到了床榻前,垂眸贪婪地看她的睡颜。宁窈睡得很好。呼吸绵长,眼睫盛着月光,饱满的樱唇正轻轻吐息,一只手垂落在被褥外。
裴台熠将那只手揣进被中,转身要走。
“又要去哪儿,"宁窈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她的柔软贴着他僵直的背,让他的双腿落地生根,再也迈不动步伐。